一篇三年前的旧文。
杯渡
案常置一杯,故友所遗,已伴五年。辗转于手,三次跌险。然虽有裂痕,终不碎矣,甚爱之。又尝闻,晋僧有常乘木杯渡水者,人称杯渡和尚。杯渡,杯渡,窃思木杯何形竟能渡水,终不得察。念及一粗枝尚可渡,何困于形。盖渡人者易渡心者难也。适逢余欲以案上杯作文,故引杯渡之旧典,以托吾意。
夜雨霖铃,有生破庙避雨,雷鸣电闪间,佛像一瞬明。环视之,有僧打坐岿然,垂眸俨然外物恍然不觉。风携寒雨,夹门而入,哐哐作响,冷意入骨。客不堪寒,取酒揽袖欲饮。
“施主,可缺一杯?”
“杯虽缺,酒未缺;杯可无,酒不可无。”
“无杯之酒,无酒之杯,施主真乃有缘人。”
“哦?如此说来,方丈方外之人莫非身带酒杯不成?”
“杯不为酒,为人耳。若施主不弃,贫僧自乐借予。”
“那小生,便却之不恭承蒙好意了。”
酒毕,生半酣而寐。夜尽天明,晨光初现,风雨已住。举杯欲还,晨露映杯杯玲珑,净无纤尘恰剔透。不由惊叹,实好杯也。恋恋难舍归杯去,环视已不见僧,里外遍寻之。终不遇。半讶半喜,收杯于怀。
生自吴地赴考于京,数日既抵城。朝阳晨笼长安城,猎艳光华莫可拟。城内繁华街巷,高楼雕阁,人家参差,画桥烟柳。试场大才槃槃如江过鲫。绶带高冠,生暗愤必得之。百无一用书生气,寒窗苦读为列卿。金榜题名琼林宴,新妆粲然座中饮。春风得意,长安花繁。
轻年得志,三十生宴,画船笙歌不绝。宴罢客返,生仍饮醉凭栏。忽忽中,有泛舟者近。
“有杯于河,客欲渡否?”
“吾有此华坊,何以小杯渡之!若尔杯中有酒,便渡。”
“无酒。”
“杯中既无酒,不渡。”
生摆手拂袖而下,不甚为意。画船花阶,灯火明明如昼,美人犹舞。以杯渡归,竖子贱我邪!可笑之极。
天子堂下点江山,洛阳纸贵名远扬。官场游刃显有余,酒宴雅会才冠绝。明珠千斛,良田万顷,宠恩浩浩朱门里。夜卧明月楼中楼,醉酣温柔乡中乡。不自知。
花无尽日好,月难夜夜圆。月环月玦又一月,花开花谢复一年。宝马香车有极时,伴君朝暮覆云雨。牡丹国色群芳妒,百花苑内,一夕零落碾为尘,无人问。浮沉不定,盛衰无常,谪贬更有时。不复怒马鲜衣,不留花间醉月连影处。玉杯不装酒,轻狂摒却,名利淡舍,低位闲居,清茶养心。
十年过,生与三五友品茗贺辰于亭。湖心亭外,水秀山清,有划杯而来者。
“此杯可泛,客欲渡否?”
“吾尚有乌蓬,何须杯渡。若尔杯中有茶,即渡。”
“无茶。”
“杯中既无茶,不渡。”
生虽沦落,心已平之。而以杯邀余,岂非轻我邪!呜呼!真可叹也。
无意于名,欲离不得。已避远之,奈何或有缚而不脱者,终陷囹圄之境。亲眷离散,家破人亡,欲辩又无言。残喘存世,幽愤久之亦归于静。南亩独居,躬耕自理,布衣如白丁。素琴轻调弦声声,枯灯凉夜杯无尘。玉杯不盛茶。人世看透,沧桑历遍,幽居荒野,一杯清水洗心。
再十年,生独钓江边,江上有乘杯而来者。
“以杯为舟,客欲渡否?”
“吾仍有木筏,未穷至此也。若尔杯有清水则渡。”
“无水。”
“杯中既无水,不渡。”
韶华白首,不过一瞬,淡荡年岁青丝已如雪。心无业障云游深,日月辰星列夕张。游目平怀,山水了于心。
复十年,生觉目已空,偶小憩于河岸,有老者自河移杯来。
“此杯能渡,且有酒有茶有水,客欲渡否?”
“吾孑然,酒、茶、水又于我何加?若尔杯中空,则渡。”
“无空。”
“杯既无空,不渡。”
生早作翁肤似桐,苍苍白发神犹炯。怜万物,哀黎民,济世犹体百姓苦,悬壶冰心不留名。
又十年,翁将渡江苦无舟,更奈何水涸,见有老者收杯于河岸。前近问之。
“船家,可渡否?”
“客取乐我邪?未见河涸乎?舟下已无水,焉能渡。吾且离。”
“若心有水,岂不可渡!”
“心有水,可渡。然杯不为空,尔将置之何处?”
“向惑矣,而今了悟。心空,则杯空;无处,即有处。吾请渡。”
“然也,吾离之,客可自渡。”
忽恍然而起,生起而环视,破庙依稀如昨,僧人仍坐如初。
“施主,昨夜入眠可安?”
生恍惚混沌,眼色瞬明,了然而笑,叹曰:
“一觉繁华长安梦,云烟散尽终成空。始知前生皆妄然,飞蓬落根胜瑶宫。生谢方丈一杯之予。”
“风住雨停,施主可去也。”
噫!渡身者,不过一霎;渡心者,岂非十年十年又十年,再十年亦或不得过。何以甚难乎?盖心身难容于杯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