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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家里的腌菜大缸,发出一股淡淡的酸腥味,伏在黑暗的后栋。
秋阳高照时,老妈坐小板凳,用锋利削皮刀,把芥菜的“毛胡子”抠掉,再把凸凹处藏的泥垢削刮干净;清洗后,泥水被倒入小泔水桶,老妈一桶一桶地提出去倒掉。
她沉浸在反反复复的劳作中。腌菜大缸早已清好,妈开始把洗干净的芥菜疙瘩晒在笸箩里,晒净表面水份后,排排队入缸,层层撒大盐。
过一段时间,嫩芥菜撒盐后会出水,变成腌汤,浸满大半缸,芥菜头像沉船宝藏一样伏在汤下。打捞出来,缩小了一半。
妈腌出来的芥菜头,咸而清香,直吃到第二年冬天。从妈结婚开始腌菜,到她去世前三年,才停止。
那时,晚上常煮山药蛋小米粥。我最喜欢就着腌芥菜丝下饭,咬一口绵软而沙糯的土豆,再嚼一口爽脆的芥菜丝,吸溜一口粥,味道绝配;寒假晨起,捞一个芥菜头,剥细嫩的外层皮,就着炉火烤香脆的馒头吃,皮剥完,再就吃疙瘩肉;还喜欢独自捞出芥菜,用针串双股线,把芥菜片连接起来,挂晾衣粗铁丝上晒干。
妈不会管,姐妹也不来抢。草原上的紫外线很强,很快,干透的芥菜,一波一波的皱纹里,藏着细小的干涩盐粒儿。
摘下来,清洗掉盐粒后,啃了,就着烤山药蛋,“软硬兼施”,特舒服。暑假,甚至当干咸菜是零食,一点点地啃,看小说,格外有滋味。
老妈认为书不离手的我,长大了会和她不一样,她曾希望自己当个作家,年轻时买了很多名著,摘抄、阅读、写作,却被同事举报,被领导检查,老妈一生气,把读书笔记放火都烧了,从此不再落笔写一个字了。
老妈的藏书并没有毁尽,在南房还留着满满一木箱子。她觉得我最像她,把写作希望寄托给我。我同样幻想,长大以后的生活里,全是诗情画意,没给咸菜大缸留一丢丢位置,腌菜,实在太辛苦。
我想要的生活像《伏伦盖尔船长历险记》。却从28岁起,因娃娃的出生,我被迫回归柴米油盐。
我没办法腌咸菜,冬天楼房太暖。“到了该学的时候自然会学。”从前妈总这么说,没想到我的腌菜会被居住条件所困。
老妈年年冬天,寄来一大包蒸熟的软芥菜疙瘩。她先把芥菜疙瘩,大规模地晾在麦秸板上、笸箩上、蒸笼上,放在院子通风的高处,废弃后又扫干净的鸡窝顶上、煤仓顶上。
被朗天的风吹,被大日头晒,衬着深蓝的天空,咸菜干后的灰颜色格外恬静,像风化的碎块岩石。
晒到时候了,上笼,久蒸,变成一团团黑紫色疙瘩,散发着咸芥菜特有的香气,分外惹人口水。
老妈告诉我们:“这下好了,咸菜可以放很久也不会坏了,如果发干,再蒸一蒸就软津津了。”
收到后,咬一口蒸咸菜,软而有韧性,微咸透酸,妙不可言。妈最后寄来的蒸咸菜,黑黝黝的,像大坨雕塑泥。
我以为吃完,可以在世间再寻觅到。会蒸咸菜的人,到处都是,能有什么稀奇?
在淘宝上,果然找到了蒸熟的芥菜疙瘩,却是压倒一切的酱味儿,不是老妈的咸酸款。
从前,早上喝老妈的奶茶,就着老妈的蒸咸菜,吃老妈的白煮蛋和碱面开花馒头,有特别的滋味。
我震撼地想到,老妈亲手腌而手工蒸的咸菜,保留了芥菜最自然的味道,藏着她深深的母爱,因此独一无二。
老妈的蒸芥菜疙瘩,成为绝响。四川泡菜成为我的味道交响乐。
婚时,刚退休的公公,每早擦拭一个胖鼓鼓的玻璃坛子,还扣一顶沿注清水的玻璃帽子。他用一双干净筷子搅一搅,再放回原处,示意我:“这是专门搅泡菜的,无菌无油,不能用来吃饭,你千万别拿错了。”
我好奇地观察,玻璃瓶里五颜六色,各种蔬菜都安安静静地浮在其中,不起微澜,不出声响,像幅工笔国画。
我自小嗜酸。儿时有一种黄里透红的小果子,酸味可与醋媲美。酸到极处上瘾。以至于泡菜的酸,格外投我的胃口。
某日,公公做了一道酸菜鱼。淡白色的汤,既有骨头汤的清香,还有鱼汤的清香,加入新鲜酸菜的薄酸,三者合一,太仙了,味蕾瞬间苏醒,每一口都是味觉的盛宴!我和小侄女有说有笑,一口一口地啜光,让公公看了直发笑。
临走,公公捞出泡菜,装玻璃瓶里,送我们路上,配方便面吃。回京后,我立刻买了泡菜罐子,先生到四川人店铺,专买带汤的泡菜。以此做母水,模仿起公公的泡法。
从此,我家墙上高挂一双夹泡菜、搅坛水的干净筷子;其次,观察泡菜液的微小变化,判断它是否缺盐;再者,如起泡沫了就点几滴白酒杀菌。
我家泡菜中,以白萝卜薄皮脆而可口,胡萝卜段、豇豆角、圆白菜皮、盖菜、嫩姜为多,有时把水萝卜或紫甘蓝用来一泡,连泡菜水都染成透明的玫瑰红,美得炫目。
泡的多了,统统捞出来,切碎成丁或丝,清炒着吃,配肉丁或肉丝,或配肉沫鸭血,百吃不厌,微酸而香,佐粥绝棒。我和先生可以一口气,吃完一大盘炒泡菜配饭,而不觉得丝毫口渴。
今春,回蜀探亲,公公又泡了两大坛酸菜,笑眯眯:“专门泡了,给你们做酸菜鱼!”我乐开了花。
离年轻时,公公做的极品酸菜鱼,已经28年。一直以为公公的酸菜鱼是世间的极致,这下,很牛的“鱼你在一起”的酸菜鱼,要被打败了。
大年二十八,已89岁高龄的公公,像从前一样,早早去马路对面的早市,买了鲜排骨和佐料,小火熬出高汤,捞出泡酸菜、泡姜、泡辣椒,细细切丝……
此刻,公公身手敏捷,轻盈如风,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和自信,令我惊叹不已。
厨房里的香味飘出来了,公公系着老围裙,亲自端着汤锅上桌,呵呵笑着招呼全家快吃鱼呀。
我口水汹涌,不,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而是九千尺。光阴流转,我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蹉跎到中年;而公公,已是苍苍白发。
我百感交集,郑重夹了一筷子鱼片品尝,希望再次重逢多年前的鲜香美味。
没想到,我愣住了,一刹那,想要立刻吐出鱼片来,鱼片的鲜味,全给咸盖住了。我下意识想要跑到卫生间漱漱口。
但,我怕惹细心敏感的公公伤心,按捺住,硬着头皮把鱼片吞下去了。不相信公公手艺的巨大退步,又喝一口鱼汤,没想到,像吃了一勺子盐。
我像其他心知肚明的亲人一样,面不改色,笑嘻嘻地夸公公的手艺高。但是,再也没有勇气去吃酸菜鱼。
公公始终不知我们这帮人的真实看法,谁能忍心告诉他呢?他味觉退化了。年轻时品尝过的极品酸菜鱼,因公公的年老,变成遗憾的绝响。
从腌咸菜到泡酸菜,是一段久远的生活滋味,不能忘记。
2024.5.28~6.23~25.4.15(删千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