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怜,阿怜……”长寿的声音在远处飘飘渺渺地响起。
“长寿,是你吗?你来接我了吗?”我走在浓浓的迷雾里,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朝着声音寻去,我多想再看看长寿的脸啊,可是长寿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汪!”小白耷拉着脑袋哼了一声。
我茫然地睁开浑浊的双眼,朝四处望了望,哦,我又在躺椅上睡着了。
“长寿,长寿,你不是叫长寿吗?你怎么那么早就走了?我的燕儿,圆圆,小满,我可爱的孙女婷婷,你们怎么还不来接我?我都快要记不清你们的样子了!”
我老了。一个老眼昏花腿脚也不利索八十岁老太婆。长寿,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徒留着我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汪!”小白又懒洋洋地叫唤了一声。哦,该叫它老白了,它和我一样已经风烛残年。
我看着天边的夕阳,仿佛看到长寿从漫天红霞中朝我走来。
(一)
我出生在四川省凉山美姑县一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我的母亲在生下我后就去往了天堂,父亲看着刚出生又瘦又小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会难产而死,他给从小没娘的我取名“阿怜”,阿怜阿怜,也许应了这个名字吧,我的人生如此可怜!
我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又结婚了,刚开始继母还能善待我,可是随着弟弟妹妹们的到来,我就再也得不到一丁点母爱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比同龄人更会察言观色,我努力地干活,努力地照顾弟弟妹妹,努力地在这个贫困潦倒的家争取一席之地。
每当我上山砍柴时,我无数次望着高高的山崖想象,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会走出这座大山吗?
我没有上过一天学,也就不认识一个字。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每天干不完的活,长大后嫁一个同样穷苦的人。
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在我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啊!可惜我长得并不漂亮,方方正正的脸,粗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小小的眼睛,鼻子也不秀气,唯一好看的是红润饱满的嘴唇。因为从小劳作,虽然仍然瘦小,但黝黑的皮肤还是让我呈现出一种健康美来。
我的继母,不知如何从一个在外打工的老乡那得了消息,湖南某地单身汉多娶不到媳妇,愿意花钱从我们那买老婆回去。
于是,我被继母卖了。两百元,我从四川卖到了湖南。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人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
我永远记得我离开时的情形,那也是一个红霞漫天的傍晚,父亲坐在屋里叹息,继母若无其事地照料着弟弟妹妹,偶尔瞟一眼心事重重的父亲。
我回头看了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父亲仍未对我说一句话,此后的人生里,我再未见过父亲,也再未回到过故乡。
我跟着老乡阿昌伯坐了一整夜的绿皮火车,下火车后阿昌伯将我交给了湖南老乡,我跟着这个陌生人又辗转了几次大巴车,最后在拖拉机的颠簸中,终于来到了湖南益阳某县下的偏远乡村——北沟村。
我从未见过如此平坦的大地,放眼望去,除了绿油油的秧田还是绿油油的秧田。夕阳下的村庄如此温柔平和,如此美的地方怎会是贫困地区?我有些疑惑,有些茫然不解。
直到站在长寿家简陋破旧的泥砖房前,老乡这才告诉我,长寿家是整个队上最穷的一家。他家里有个瞎眼娘,父亲早逝,上头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家穷,已经三十五岁的长寿一直娶不到媳妇。买我的那两百元是队上的乡亲及村委会一起凑的。
瞎眼大娘和十五岁的妹妹在家,长寿和两个弟弟在田间还未回来。我跟老乡坐在屋前的坪地上,妹妹给我们倒了杯沁甜的井水。
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好奇地围坐了过来,虽然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但从他们的笑脸中我感受到了友好与欢迎。
长寿就是踏着夕阳的余晖来到我面前的,我永远忘不了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这是一个多么结实、俊朗的男人呀!中等个子,穿着灰色的短衣短裤,裸露的肌肤沾满了泥迹。头发又短又粗,国字脸庞上,浓眉下是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睛。他朝我望过来时腼腆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里,这个贫穷但和睦有爱的家里。
(三)
在我的记忆里,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是饥饿的,贫穷的,我们永远吃不饱,穿不暖。
到达北沟村的第二天清晨,我就跟着长寿和长康长健两个弟弟一起下田干活了。
第一次插秧,刚开始我被那些蚂蝗吓得哇哇乱叫,长寿心疼我,趁着休息空档回家缝了双长袜子给我,再下田我就不那么怕了。蚂蝗不可怕了,可是还有更让我害怕的是那些吸血的苍蝇,我从不知道苍蝇也是会吸血的,它们死死地附着在我的身上不吸饱血誓不罢休。我望着其他在田间劳作的乡亲,他们似乎丝毫不受苍蝇和蚂蝗的影响,仍快速地辛勤地劳作。我有些愧疚,担心拖了长寿的后腿。好在我适应得很快,不到半天时间我就和其他村妇一样了。
望着像茁壮成长的小婴孩似的秧苗,我心里快活极了。我想,我们家这么多劳动力,未来的日子一定亮堂堂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绿油油的秧田是属于整个生产队的,我们干活是记工分的。村民们整个白天都得在田地间劳作,因为天气炎热,我们只能带一顿吃食,上午十点多能休息二十分钟。下午三点多妹妹长安便给我们送饭。可是那个年代哪有白米饭吃啊,每天每顿都是豌豆和屈指可数的几粒大米。至今我看到豌豆都直犯恶心。
即使我们那么勤勤恳恳,那么精心侍候田地,可是老天爷总是欺负善良的人儿。那时候稻田亩产量极低,交完公粮后我们领到的粮票寥寥无几。饥饿、贫穷仍笼罩在北沟村。
那时的农村虽然家家户户都特别贫穷,但乡亲们淳朴善良,相亲相爱。
(四)
来北沟村的前十年一直是没有电的,煤油灯都用得特别少。每天下工后,我们就跳进屋前的小河里,冲刷干净泥污,也洗净一身的疲惫。换好衣裳后我们就三三两两结伴到村支书家前坪随意坐着,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
那样的日子真美好呀!明亮的星星在天空闪烁,映着乡亲们亲切的面容。孩子们在旁边欢笑打闹,追逐着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在故乡,我每天上山砍柴,在家照顾弟弟妹妹,做饭洗衣,我觉得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来北沟村后,以前的那些事顶多只能算是一些小事了,这里农活那么多,插秧、除草、收稻、打麻、摘棉花、种黄豆豌豆……虽然同样累得精疲力尽,但在这里,长寿心疼体贴我,弟弟妹妹尊重我,我心里有前所未有的安宁。
不久后,我就怀孕了。第二年,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来到了我们家,燕儿,我可爱的女儿,长得多像长寿啊!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着,让我们忍不住怜爱她。
又过了两年,圆圆出生了,她长得像我,小眼睛塌鼻子,不过一样的天真可爱。
我来北沟村的第六年,小满出生了,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男娃。长寿家老老少少都特别欢喜。我知道,婆婆和长寿虽然也喜欢燕儿和圆圆,但内心还是期盼男娃的。
燕儿多懂事啊!那么小的人儿,就会各种家务,还会照顾奶奶和弟弟妹妹。
我一直很愧疚,对燕儿。燕儿一直都很乖很乖,有一天清晨,我帮圆圆和小满穿好衣服后,急着和长寿到田地里去。可是那天燕儿不知怎么回事,赖在床上不肯穿衣服,哭着说:“妈妈,你给弟弟妹妹穿,也要给我穿。”
当时的我怎么那么混账啊!我不仅没有帮燕儿穿衣服,还狠狠地打了她一顿,直到燕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燕儿大声哭喊:“妈妈,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我自己穿。”我可怜的燕儿,因为是老大,我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该独立,她该懂事,她该照顾弟弟妹妹。那时的她也才六岁呀!
生了小满之后,我们家破旧简陋的房子就更拥挤了。当时两个弟弟还未娶亲,妹妹长安虽然已相看了人家,但还未过门。一家九口人挤在只有小小的两间房里。
可是同一生产队的乡亲们是多么可爱呀!他们见我们家人多,同意我们在土地庙后的空地上盖一间房。
也是在那年,房子盖好后,弟弟长寿有姑娘相中了。这个姑娘春花是隔壁生产队老张家的大女儿,小时候淘气爬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左腿,从此落下了残疾。在那个需要劳动力挣工分的年代,有残疾的姑娘是难找婆家的。
老张头也为女儿的婚事发愁,他虽然希望女儿早日嫁出去,可是又担心女儿受到婆家轻视。我们家老张是知根知底的,长康老实本分,有的是力气。看到有了新房,老张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年底,两家就办了喜事,长康和春花搬进了新房。
第二年春天,长安也嫁出去了。妹夫是姐姐长乐婆家的亲戚,挺开朗健谈的一个小伙子。
长乐出阁后,照顾婆婆的任务就落到了燕儿头上。小小的燕儿是那么温柔娴静坚韧不拔,照顾奶奶和弟弟妹妹,做各种家务从未露出过一丝不满,她总是乐呵呵的,她总是说:“妈妈,我喜欢干活,只要你和爸爸能轻松点,我什么都愿意。”几岁的小人儿,说出来的话让我们多么欣慰啊!
在燕儿十岁那年,农村迎来了一场巨大的变革。土地由原来的集体所有变成了个人承包,家家户户分得了土地,乡亲们个个喜气洋洋。农村合作社也成为了历史。
那年我家还有一件喜事。长健也有媳妇了。长健是到隔壁村做上门女婿,弟媳阿芬有四个姐姐,都嫁到了较远的村庄,四姐出嫁后她爸妈心里空落落的,打定主意要为阿芬招个赘婿。农村传宗接代观念强,很少有年轻小伙愿意做上门女婿。长健和长寿感情极深,他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委屈了自己。
长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给我们的爱如大山般深沉厚重。他照顾着这个大家庭的老老少少,是我们这个家的精神支柱。
长健结婚后,长寿更沉默了。我知道他心里特别难受,他觉得愧对弟弟妹妹。我无法开解,只能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
土地分给个人后,乡亲们的积极性更高了,人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随之而来的是人心的改变。以前人人为集体,大家为整个生产队服务,不会有利益纠纷,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有事有商有量,互帮互助。而现在大家见面似乎同样友善,但那种相亲相爱的感觉少了一丝味道。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了,有时大家会为了自家田地的排水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
长寿一直是忍让的,他从来不会和别人争吵,他一直惦记着乡亲们的恩情。娶我的钱是大家凑的,长康的房子是大家让出来的,这些情我们无法偿还。
因着这些,我家本来分得到肥沃的土地被邻居们换成了离家又远又贫瘠的田地。那些田地实在营养不良,根本无法长出丰硕的庄稼来。为了让田地肥沃起来,我们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
我和长寿整天伺候着田地,从而忽视了孩子们。
我的燕儿美丽温柔、善良懂事、独立有主见,小小年纪的她没有同龄人的天真,多了一份不属于她的稳重。
燕儿备受夸赞,人人都喜欢她。在姐姐的衬托下,圆圆就成了丑小鸭。圆圆自卑敏感,胆小怯懦,连小满都可以欺负她。
小满是男孩,又是老小,长寿和婆婆总是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对他的宠爱。干完农活回来,长寿会抱着小满转圈圈,举高高,不停地亲吻他。而婆婆呢,更是偏爱。家里本就粮食不够,一直以来每天只吃两顿,以前天天吃豌豆煨饭,后来稍微好了些,有土豆、红薯和玉米了。婆婆总会趁我和长寿不在家,将属于燕儿和圆圆的那一份分一半出来给小满。
燕儿曾告诉我一件事。有一次奶奶给了两毛钱给她要她去买了两个化饼,买回来后奶奶给了她和妹妹一个,小满一个。圆圆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只吃了一口剩下的给了妹妹。谁知小满狼吞虎咽吃完了自己的饼子,一把抢走了圆圆手中的饼几下就吞进了肚里。圆圆不敢哭,只低声呜咽。燕儿要去斥责小满,奶奶护住了,还说她们是姐姐,理应让着弟弟。
燕儿有点委屈,她说:“妈妈,我们是姐姐,我们是让着弟弟。可是小满不该抢圆圆的啊!”
是啊,对燕儿和圆圆来说,这是不公平的。那天晚上,我找了个机会跟婆婆说:“妈,您这样会宠坏小满的。他是男孩,更应该教会他责任,他是保护姐姐的。”
婆婆却不以为意,她觉得我小题大做,她说:“小满才多大,还谈责任呢!他现在就该吃好玩好睡好。要不是你们不能让他吃饱,我至于偏心吗?”我不仅没能说服婆婆,反而被婆婆责怪了一番。
我跟长寿也谈论过这个问题,可是长寿也无法说服固执的婆婆。我们在家时,婆婆好像对三个孩子一碗水端平,可是私下里燕儿和圆圆受了许多委屈。而我在燕儿和圆圆诉苦时只是无奈地要求她们多忍让。
性格决定命运。要是我知道这些造成了后来燕儿和圆圆一生的不幸,我绝不会要她们再忍让的,我会教会她们懂得反抗,我会教会她们勇敢地争取自己的利益,好好的保护自己。这些都是我的过错啊!
燕儿八岁时,该上学了。那时读书不是按年龄入学的,是凭身高。孩子们如果左手能从头顶摸到右边的耳朵或是右手能从头顶摸到左边耳朵就可以上学了。
燕儿是聪慧的,努力的。老师教的她总是一点就会。可是那时候读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总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老师家也是有农活的,春耕要放假,种豆要放假,插秧收稻摘棉花打麻都要放假。而孩子们家里农活更多了,请假回去帮忙干活也是常见的事。
我和长寿不仅伺候自己的田地,我们还在其他队上种了别人嫌弃的贫瘠地。我们是五队,当时在十队十一队都有我们的田地。
我记得那时都是泥巴路,一到下雨天,路上泥泞不堪。到了插秧时节,我们用板车装好秧苗,拖到其他队的田里去。路上坑坑洼洼,板车总是陷入泥坑里。燕儿和圆圆帮我们推车,常常是车子一斜,她们身子一歪就摔到了泥坑里,满头满脸的泥水。
来到北沟村好几年了,家里的各种农活我都干得十分利索,乡亲们常常感叹:“长寿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可我唯一做不好的一项农活是扭稻草把子。
每到秋收时节,黄金般的稻谷从打稻机打下来后,稻杆稻叶不会扔掉,等谷子在坪地里晒干后就是晒稻草了。太阳暖洋洋的,稻草也暖洋洋的,被阳光晒过的稻草既蓬松又舒服。
稻草的作用可大着呢!那时候的可没有柔软的床垫,都是在床上铺一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有着阳光味道的稻草。晚上睡在床上,做的都是甜美的梦!
除了做床垫,剩下的稻草就会被扭成草把子。一般这项活是由家里的老太太老公公做的,两人坐在小板凳上,老婆婆拿着扭把筒,老公公就续草,扭把筒的要掌握力道,将草绳扭得不紧不松,续草的要续得均匀。草绳扭得差不多两米左右就往回扭,这样来回三次,直到扭成个大麻花。傍晚时分,“吱呀吱呀”扭把子的声音响彻在北沟村上空,像在唱一首丰收的歌。
婆婆眼睛看不见,还需要人照顾。以前这项活是由长健和长安共同完成的。等他们各自结婚后这个任务就是我的了。幸而我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女儿。燕儿和圆圆配合默契,她俩扭出来的草把子既松软又好看,堆在墙角就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用新鲜稻草扭出来的草把子,松软干燥,点燃后放灶膛里基本不用管,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烧出来的饭菜真香!
那时候是真穷啊!
我们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劳作,却永远也吃不饱穿不暖。我们精心侍候种出来的稻谷,一到秋收季节就被拉到粮站上交。那些饱含着我们汗水与心血的粮食不会成为我们的盘中餐。
我永远记得燕儿十二岁那年秋天。因为天公不作美,那年雨水极少,导致粮食欠收,可是要求上交的公粮却丝毫没有减少。我们一筹莫展,粮站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不容我们辩解,将我家所有值钱的东西拉走。
望着空荡荡的家,圆圆和小满放声大哭,燕儿一声不吭,眼里却迸出坚毅的光。
那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睛都失去了神采,只余白森森的牙齿闪着饥饿的光。那白牙似乎特别锋利,任何食物都恨不能一口咬断嚼碎。
我的燕儿看着温温柔柔的,实则胆大心细。在忍饥挨饿的日子里,她想方设法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
村支书家有一口鱼塘,那年鱼塘抽干后,燕儿带着圆圆趁着天黑去捡鱼塘里剩下的小鱼。她将长裤脱下来,把裤腿扎紧,摸到鱼就放到裤子里。圆圆胆小,总担心村支书会来抓她们,一个劲地催姐姐回去。燕儿不理会,直到裤子再也装不下了。她要圆圆也将裤子脱下来,圆圆却说什么也不肯。燕儿气得直跺脚,只好带着圆圆回家。
在燕儿十四岁那年,风调雨顺,颗颗稻穗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眼看着再过半个月就能大丰收了。老天爷却不知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整天整夜地哭泣。河里的水涨起来了,稻田眼见快要淹没了,乡亲们个个愁眉苦脸,祈祷着老天爷怜悯,停止这无休止的眼泪。
老天爷似乎铁了心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人们开始防汛了,每家每户要派年轻劳动力去驻守大堤。长寿去防汛了,十多天都没有回家。
我带着孩子们在家不知所措。乡亲们也很惊慌,那时的我们太傻了,水位一天天上涨,大堤防不住的消息也时不时传来,可是大家都未想到提前准备。没有一人去田里收割成熟的稻谷,没有一人想到要储备物资,只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洪水的到来。
半个月后,长寿回来了,他对我说:“阿怜,大堤可能防不住了。政府在堤上搭建了简易棚,要求老人和孩子先搬到堤上去。我带孩子和妈先过去,你暂时在家。万一大水来了什么东西都不要拿,先到队上办公楼二楼躲躲。”
以前农村合作社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个两层的办公楼。后来土地分给个人后,办公楼成了队上会议室和接待室。上头传达政策召集村民开会或上级干部来视察就被安排在那。
“爸爸,我不走。我留下来和妈妈在一起。”燕儿一脸坚决。
长寿无奈,摸了摸燕儿的头,嘱咐道:“你和妈妈要好好的。”
村里的老人孩子被接走后,我们更惊慌了。暴雨仍滚滚而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幸而燕儿在我身边,她比我更冷静。
人在自然灾害面前是渺小的。即使解放军和村民们不断加高堤坝,也未能抵挡住洪水猛兽的袭击。
就在长寿接走孩子和婆婆一个星期后,坏消息传来,洪水溃堤了。村干部们在广播里大喊:“乡亲们,请迅速到办公楼集合。乡亲们,请迅速到办公楼集合。”又派人挨家挨户通知,我和燕儿还有队上的乡亲们急急忙忙往办公楼赶。
我们到达办公楼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洪水如狂怒的猛兽挣脱了束缚,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汹涌而来。我们惊惧地望着洪水淹没了庄稼,冲毁了房屋。翻滚的波涛中不时传来鸡鸭的哀鸣。
有人哭了,接着哭声越来越响。那哭声悲哀绝望,为我们失去的家园。燕儿没哭,她抱着我,安慰着我:“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有双手。”燕儿的话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我止住了眼泪,渐渐地大家也停止了哭泣。
村干部也在鼓舞大家,我们的队长拿着喇叭大喊:“大家别怕,人民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他们马上会派解放军来救大家出去的。”
我们在办公楼只待了一天,可爱的解放军如天神一般来到了我们面前,他们将我们一个个接上船,往安全的地方送去。这些可爱的解放军不过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孩子啊,他们眼底乌青,身心疲惫,不知已连续奋战了多少个日夜,却仍然一脸坚毅。我们满怀感激与心疼。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虽然住在简易棚里,但物资并不短缺。年幼的小满不懂得失去家园的忧愁,他在吃完一碗白米饭后天真地说:“洪水来了,能吃饱饭了。”
我们在简易棚里住了三个月,大家由刚开始的惊恐不安慢慢地能够坦然接受了。我们站在河堤上,望着苍苍茫茫的洪水,祈求它早日退去。
人民政府为人民,此话不假。当时各部门办事效率很高,有专门工作人员来安抚帮助我们,甚至连孩子们的学业都没落下,每天有老师带着孩子们到专门搭建的房子学习。
当时政府还给了我们一颗定心丸,洪水退却后会帮助我们重建家园,更重要的是以后不用再上交公粮,田地产出归农民自有。
三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北沟村。这个曾经宁静和谐的村庄,如今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我站在倒塌的房屋前,心里一片悲凉。长寿和燕儿没有说话,动手清理起来。
这个时候的北沟村村民,又一次紧紧地凝聚起来,大家互相加油打气,互相关照,重建家园。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有勤劳的双手,我们有团结一致的心,我们有人民政府的帮助,不怕!
在房子重新建好一个星期后,燕儿不见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两个男孩。我们忧心如焚,这几个孩子会去哪儿?
多方打听后,有孩子说曾看见他们在田里抓鱼到集市上卖。洪水退去后,田地里有许多鱼虾,大人们都去抓过。后来,又有人说在汽车站看到过他们。
两个半月后,我们收到了燕儿的一张五十元的汇款单,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燕儿在信里说,他们几个到了广州,进了一家纸盒厂,每天在流水线上做纸盒子。
我无法想象几个半大的孩子是如何斩五关过六将到的广州,他们到达广州后又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每每想到燕儿,我心里总是一阵阵泛酸。
想到那张照片,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天我们收到信时已天黑,看到那张照片,一家人都凑到昏暗的煤油灯下仔细看,照片上所有人都穿着蓝色的衣服裤子,戴着蓝色的帽子。
圆圆指着一个女孩:“看,这是姐姐。”
小满也叫:“不对不对。这个才是大姐。”
我和长寿也仔细瞧,一会觉得这个是,一会觉得那个也像,找了好半天,也没有个统一意见。整个晚上,我都无法安睡,睁眼到第二天天亮,大家又拿出照片,一个一个认认真真瞧,终于在最后一排左边第三个找到了我的燕儿。她的脸庞青春洋溢,充满朝气,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这就是我的燕儿呀!
燕儿有了消息,我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这两个多月来,我整天心神不宁,总是梦见燕儿遭遇了不测。现在,云开雾散,我们将精力重新投入到田地间。
正值春耕时节,水稻、苎麻和棉花都已进入播种育苗阶段。因为土地产出正式归农民所有,乡亲们热情高涨,洪水带来的阴影已烟消云散。我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那年是个新的开始,是有特别纪念意义的一年。
圆圆已读初中,小满也进了小学。可是圆圆仍是唯唯诺诺,小满还是调皮捣蛋。两人都不是学习的料。我又想到燕儿,她多会读书啊!
那几年,我们过得最舒心。燕儿在广州打工,因为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了生产线组长,我们时不时收到她的汇款单。家里农作物虽然产量仍不高,但所有产出收入归自己所有,我们也开始有余钱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从那以后,孩子们的学费再也没有拖欠过,以前借的钱也慢慢还清了。
燕儿十九岁那年中秋,她带了对象回家。那是个福建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性格比较绵软,我很不喜欢。再加上他家里五个兄弟姐妹,家境不好,离湖南又远。我和长寿都不同意。
燕儿什么也没说。但后来的信件中燕儿再未提起过他。我想,那次回广州后应该就分手了。做父母的,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来干涉孩子们的人生,总以为自己的经验能给孩子们指引正确的方向。燕儿从那以后一直郁郁寡欢,也再未谈过恋爱。我不知道初恋对她而言是那么刻骨铭心,以至于她后来的婚姻那么不幸。
那年圆圆高中已复读了一年,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也就没有再读书了,她一直留在家中帮忙。小满学习也是一塌糊涂,高中都未考上,他也一直在家。
燕儿不肯找对象,也不肯回家相亲。我们的心思并放在了圆圆身上,圆圆长得不够漂亮,性格又懦弱,我们不放心她远嫁。她的小婶婶阿芬做介绍相中了她村上的一户人家。小伙子模样周正,家里有几口鱼塘,父母也能干。我和长寿很满意。我们都没有想过这居然是一个火坑,将我的圆圆葬身于此。想到圆圆,我的心在滴血啊!
亲家一家表面上对圆圆很好,实际上吃人不吐骨头。圆圆在婆家做牛做马,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连吃饭都不让她上桌,不允许她添饭,身上没有一分钱。刚结婚半年,婆家就嫌弃圆圆不能生育,将她赶回了娘家。
在农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被赶回娘家的圆圆更是受人指指点点。圆圆本就胆小,现在更害怕了,整天魂不守舍,饭也不想吃,身体日渐消瘦,后来整天呕吐不止,我们急坏了,赶紧送圆圆去村里的赤脚大夫杨医生家,杨医生一把脉,又询问了圆圆月事,告诉我们十有八九是怀孕了,要我们去镇上卫生院做个检查。
我们带圆圆去做了检查,圆圆真的怀孕了。我们忧喜参半,不知道接下来圆圆该怎么办,那样的婆家还要回去吗?
圆圆自己也没主意,长乐和长安态度坚决:“那样的婆家不能再回去了,离婚吧。孩子圆圆想生就生下来,现在不像以前,孩子生下来总有他一口饭吃。”
我和长寿也觉得圆圆还是不要回去了。可这时亲家却得知了圆圆怀孕的消息,提着许多补品上门了。圆圆的婆婆和丈夫诚恳表态:“亲家,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是受不了别人的议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们会对圆圆好的。”
圆圆看看我们又看看丈夫婆婆,不知道如何抉择。是我们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想法劝说圆圆回去的。我们相信了他们的保证,也想着离过婚的女人毕竟不好再嫁,再说孩子都有了,也不该再拆散人家小两口了。
就这样,圆圆回到了婆家。
圆圆怀孕期间,女婿对圆圆还算不错。可是在圆圆生了个女娃后,他们又原形毕露了,该遭天谴的人哪,他们又开始折磨我的圆圆了呀!月子期间,圆圆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做各种家务。营养不良圆圆也就没有奶水,可怜我那外孙女只能喝上几口米汤。亲家还在外嚼舌根:“生了个赔钱货,好吃好喝地供着连奶水都没有。”
我们被他们蒙蔽了!我们去看圆圆时,圆圆的婆婆对圆圆嘘寒问暖,伺候周到。殊不知我们带过去给圆圆补身体的鸡蛋、母鸡、鲫鱼和猪蹄,圆圆是连影子都没见着。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奶奶,那也是她的亲孙女呀!
我们总以为圆圆过得不错,圆圆也从未向任何人诉过苦。我的圆圆性情那么软弱,她在婆家任人宰割,无力自保。我们也是多么不称职,从小圆圆就被忽视,那时我们也从未真正了解关心过她的处境。
圆圆回婆家后,我们便围着小满转了。小满从小被宠坏了,做什么都眼高手低,又吃不得苦。我们让他去学木工,他嫌累不干。我们让他去学泥工,他嫌脏罢工。我们让去学开拖拉机,他又嫌吵逃跑。我和长寿无奈,只得种田时带着他,可他总找各种借口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