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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在兄弟四人里排行老三,叔叔是他唯一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叔叔。
生于1962年的叔叔,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末期,在奶奶肚子里就营养不良,生下来体格特别娇弱。奶奶因此对他偏爱一些,心疼一些。
家里的孩子多,六个孩子两个大人,仅靠爷爷一人收入,捉襟见肘。日常的伙食就是吃粗粮,地瓜叶子煮玉米粥、榆树钱混到玉米面里烀饼子是常吃的饭,吃个鸡蛋和肉都是过生日的专属福利。
尽管如此,奶奶专门给叔叔藏了点白面、大米,偷偷给他开小灶吃,“小儿子大孙子”,不知道怎么疼才好。
“一吃白面就乐,风匣子拉得‘嘎达嘎达’响,吃苞米面,小脸就耷拉着,饭也不帮着做,小馋猫,哈哈哈……”奶奶晚年回忆往事的时候,总会提起叔叔挑食的事,她用了特别宠溺的语气,把叔叔放在心尖上疼。
多子女家庭,父母偏心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挑食这件事换到了我爸身上,奶奶就有了另外一套说辞。
“还有脸挑,苞米面撑不出你屎吗?多吃多干活!”
爸爸不过比叔叔大了三岁,也是个孩子,却因为调皮捣蛋,好像从来没有被爱过一样,养得一身的戾气——用奶奶骂他的语气骂别人,继承了奶奶的臭脾气。
叔叔则截然不同,有父母偏爱,哥哥姐姐谦让他,性格非常温和,彬彬有礼。在并不富裕的年代,他没干过农活,没吃过什么苦,最重的活儿就是上学。
高中时期,不幸患上了肝炎,休学了一年,爷爷劝他退学工作吧,火车站正好招工。叔叔固执己见,怎么也不听,在奶奶面前哭着闹着,奶奶心疼了,妥协了,他想怎么就怎么吧,最小的儿子宠溺着养,哥哥姐姐都挣钱了,不缺他这个劳动力。
在高中里做了“旁听生”,连续考了两年大学,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东北财经学院(现东北财经大学)法律系,举家庆贺,我家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年我们村一下子考上两个大学生,另一个是姜老太太的小儿子久柱子,考上了大连海事大学,后来出海当了海员。
很长一段时间里,叔叔都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提起他,十里八村的人通通竖起大拇指,连我这个侄女也因此被寄予厚望——身上有遗传基因。
叔叔大学期间的寒假和暑假,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他的同学会来家里做客,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客气地给奶奶带来礼物。他们对农村的大锅饭菜格外感兴趣,芸豆炖土豆,放几个肉片,锅边拍几个玉米饼子,他们吃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孩子,却喜欢他们带来的饼干和糖果,攥在手里化了也不舍得吃。
姜老太太的儿子久柱子,是叔叔的发小,他家距离我家不过100米的距离,两个人放了假几乎天天在一起,讲他们各自学校的事情。久柱子出海实习时,还会给我们带回来一串大香蕉。
九十年代的香蕉是稀罕水果,在遥远的北方,物流不发达,有钱也买不到。久柱子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品尝,他却一脸嫌弃,“船上多的是,吃不完直接扔海里一串一串扔,烂了有臭味。”
一辈子勤俭节约的奶奶心疼了,我也心疼,这要都带回来吃了,得多香啊。
叔叔毕业后,直接留校,在东北财经学院的法律系做了老师,是家族里的传承人了——老家山东的祖上代代都有私塾先生。爷爷这才由衷地欣慰,小儿子有了出息,光宗耀祖了。
接着就得操办叔叔的婚事,介绍一个又一个女孩,高的,矮的,白的,黑的,走马灯似的来我家串门,我也因此吃了很多零食。
奶奶却一个又一个摇头,要么配不上自己的儿子,要么觉得咱们高攀了,挑肥拣瘦,横竖不满意。
等到我婶子出现时,叔叔已经熬到了27岁,1989年的当时,这个年龄是大龄剩男了。婶子的老家在外地,她是吉林大学法律系的优秀毕业生。在包分配的年代,本来是分配到法院工作的,因为家里没有背景,被人顶替分配到了一个电机厂,做了出纳员,大材小用了。
经人介绍,两个人一见如故。第一次带回家时,我家的大黄狗竟然一声不吭地冲着婶子摇着尾巴。要知道叔叔的前几个相亲对象一来,大黄狗龇牙咧嘴地反对,见了她们人影都叫个不停。
狗通人性。奶奶也信这个理儿。冥冥之中,婶子就成了我家的人了。矬粗矮胖的个儿,眯着小眼睛,和善却不漂亮,奶奶也不挑了,儿子和大黄都没有意见,她也放弃了抵抗。
在农村,男人快30岁找不到对象,会被人叫光棍的。虽然叔叔的发小久柱子,还没有成家,可依着奶奶的心气儿,是绝不能输的,要强了一辈子,儿女也不能输。
1990年的腊月,我的弟弟出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可爱得像一个年画娃娃。
叔叔回来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职务越来越高,工作越来越忙了。偶尔几次回家,一定会给我带几本印有“东北财经学院”字头的稿纸,算是对我的激励吧。
久柱子晚叔叔几年才结的婚,媳妇年轻漂亮,他一年到头不在家,媳妇花着他的钱,住着他的房,开着他的车,潇洒自在。
可是,叔叔和久柱子的友谊好像戛然而止了,他们俩越走越远了,逢年过节见了面,也是冷着场,没有了话题。
久柱子每次回家,都要来看我的爷爷奶奶,问长问短,也关心着叔叔的近况,他还像以前一样热情,只是不带香蕉了,带来了世界各地的糖果和饼干,他也步步高手,当上了船长。
接下来的几年,叔叔天南海北地做讲座,戴上了黄金手表,开上了豪车,从一个农村小伙子跨越了阶层。他仍然是我们一大家子的骄傲,只是逢年过节也难见面,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奶奶病逝了。叔叔回来了,不情不愿地跟着大家一起磕头,他认为是封建迷信,和他大学教授的认知相悖。
爷爷挪坟,叔叔也反对,他是信奉唯物主义的,这些神啊,鬼啊,是愚昧无知的体现。叔叔和哥哥姐姐们难以融合,见了面也没有话说,回来的次数更少了。
等到爷爷去世,叔叔完成了他最不想完成的任务,磕头、上香、洒纸钱。一切尘埃落定,他如释重负。清明、十五、周年,凡是上坟的日子,他都不回来。新年只回来看一看,见到家里的宗谱也绝不磕头。
事业鼎盛时期的叔叔,站到了高不可攀的山巅,我们仰着头望,也未能企及。谁都知道我家有一个大人物,大学教授,也是出了名的律师,一家人却没有沾上光。
时间来到了2013年,叔叔因为职务变动,上了一股急火,眼睛几乎失明。婶子焦急地求助家人,我爸爸认为叔叔是以前的肝病引起,去去肝火就好了,得看中医。
叔叔却连中医也不信任,也觉得是封建迷信,按几下脉搏能治病吗?他的脑袋摇得像一个拨浪鼓,去了眼科医院,据说是把眼球上的一层膜去掉了,才重见光明,他又像从前一样忙碌,换房子,换车子,赚了更多的钱。
两年以后,叔叔突然确诊了白血病,俗称“血癌”。身体急速消瘦,脸上的肉垮了下来。去医院看他,刚经历了全身换血,整个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床上,却软弱无力地硬撑着坐了起来,强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他和奶奶一样,从不服输,把自己拧成一股绳,绷着神经和疾病较着劲。
以前天南海北讲课,现在天南海北治病。北京、上海、武汉、广州,所有大医院走了一个遍,基本流程都是一样的,检查、住院、用药、复查、再用药……久柱子全世界跑,多方打听,给叔叔带来各种消息。
一度,病情有所好转,叔叔又回到了学校上课,他以为自己又一次改变了命运。谁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好转不到半年,又复发了,比以前又严重了几分,彻底出不了医院了。
最后一次看他,他望着哥哥姐姐们,眼泪止不住地流,话都说不出来了。几个月的功夫,病魔把一个翩翩风度的男子,折磨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没有人不心酸,没有人不流泪,没有人难过,我们都已预料到了结果,只希望那个残酷的现实晚一些到来。
2017年的最后一天,北风啸啸,冷得刺骨,叔叔在医院安然离世,享年55周岁。
不到30岁的弟弟,独自一个人坐在叔叔的书房里,哭得像一个可怜的孩子。爸爸在,他还可以像一个男孩无忧无虑,从此以后,他只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别无选择。
2018年的第二天,元月2日,叔叔在殡仪馆召开了追悼会。他躺在透明的棺椁里,身着藏蓝色西装,系着黑灰色领带,脚上穿着皮鞋,容貌栩栩如生,好似睡着了一般。
他的哥哥姐姐们泣不成声,侄子外甥们泪眼婆娑。他的同事朋友们肃穆着深情,一言不发。久柱子也来了,坐了一天飞机远道而来,花白着头发,一直红着眼眶,看着光着屁股长大的小伙伴,先自己一步离开。
叔叔彻底地离开了我们,选择了他喜欢的葬礼——鲜花、哀乐、西装、鞠躬。这是他认同的体面,终其一生摆脱了农村的丧礼。
他改变不了别人,也要把自己从旧传统里救赎了出来,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两年后,叔叔举行了海葬,骨灰顺着洋流环游世界,弟弟无论在哪里,只要到了海边,随时都可以看到爸爸,那个最放心不下他的人。
我每次回老家,家里的一草一木总能看到叔叔的影子,唤醒沉睡的回忆。
屋檐下,叔叔和我坐在阳光里,他耐心地给我抠耳朵,一边抠一边嫌弃脏。
枣树上,叔叔像一只猴子一样爬在树上,朝我扔枣子,故意打我的头。
小溪旁,夏天陪我捉鱼,捉蜻蜓,打水仗。冬天,这里是我们的溜冰场,我蹲在他身后,他拉着我的手,溜过锃亮的冰面,冷不防两个人一齐摔倒,一齐乐开了花。
围着炉火,我们烤花生,烤地瓜,他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听得入了迷……
在我的童年里,叔叔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宠我,爱我,陪我闹,哄我笑。即便成年后,我们相见不多,也分外亲昵,童年的美好回忆是伴随我一生的珍宝。
我相信,有海的地方,叔叔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