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东南角有一条纵深的小巷,巷口两边靠墙安放着两个方形的石凳,棱角被磨得很平,上面规整地分布着当时建造房基时,石匠在山中采石钢钻打出来的细细纹路。巷子是两栋房子边墙围成的夹道,两侧墙面很高,巷中难见天光,终年潮氤着,在夏日也透着凉气。小巷的窄道与墙体的边上爬上了一层浅浅的绿苔藓,之上舒展出细弱的蕨菜。小巷尽头的拐弯处开着一扇木门。我至多,只是在巷中徘徊过,再往前,是不敢的。
木门背后住着一个鳏居的老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陈老头”,牙齿掉光嘴巴凹陷的老人这样叫,尚且不明世事的小孩也这样叫。陈老头年老后是老头,可在几十年前,他并不是陈老头,人总是有自己的名字。
陈老头长相很凶,精瘦的躯干,眼角、嘴角向下松垮地耷拉着,永远没有向上扬的趋势。鼻梁很高,上面细密布着凹坑。长久日晒,肤色有一种粗粝的质感,纵横其上的一道道的沟壑从未舒展开来,像极了黄土高原上起伏的褶皱。他穿衣很讲究整齐,与我见到的其他农村老头不一样,即便是在普通的白衬衫里面会穿一件白色的汗衫,衣服裤子永远是平整熨帖的,并且我从未见过老头穿草鞋。
他喜欢坐在小巷口的石凳,半靠着墙壁,手中端着烟杆。烟杆很长,两头是金属的,主体是棕黄木头的,木头中间被磨得很光,油油的样子,烟杆头上悬挂着一个装着旱烟烟叶的粗布袋子,上面绣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十分讲究。他偶尔巴巴地吸上几口,多数时候只是端着。烟丝烧尽,他半弯着上身,把烧尽的烟灰敲在石凳边上,从烟杆上挂着的袋子中取出一片烟叶,卷成一卷,又塞到烟枪里。
年纪还小的时候,趴坐在饭桌上,晃荡着腿,对着碗里的饭菜只捡着喜欢的吃,剩下大半碗,挑来拨去,怎么也吃不进去。母亲板着脸,把自己手中的碗筷在饭桌上一扔,与薄木桌子发出极大的响声,在趴在桌上的我的脑子中形成回环的共振。她指着我面前剩下的大碗饭,说:“你这碗饭不吃完,就让陈老头拿烟杆把你的头敲一个洞,从洞里把饭从脑子灌到肚子里去。”我听了这句话,着实受到了恫吓,巨大声响把脑子震得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只有脑子被陈老头敲一个洞的血腥场面。有多疼,我想象不到,也不敢往下想,只是巴巴地把饭送到嘴里,再不知其味地吞咽到肚子中。母亲似乎对这句话达到的震慑效果非常满意,时不时地把我不爱吃的青菜胡萝卜也夹在碗中。
往后的日子,日落之后还在外面疯玩不按时回家,该睡觉的时候还守坐在电视机前,趴着倒着在书桌前写作业……“陈老头”这三个字,就会出现在我母亲的口中,越加渲染地凶恶残暴。在我顽固执意不愿意悔改的时候,母亲对于烟杆敲人头的痛苦,加以浓墨重彩,对于陈老头的无恶不作进行细微的阐述,甚至到了陈老头爱吃小孩,特别爱吃坏小孩的荒诞地步。要把我步步紧逼到妥协,母亲似乎在心理上才能因为我惹她生气得到稍微的平衡。以至于,每当我自觉做了一点点错事,总觉得陈老头的烟杆就悬在我的头顶,随时就要落在我的头顶上。这种恐惧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当时的我,不知道脑子与肠子究竟是不是相通的,不过,即使在我成年之后,明白从头顶打洞到肚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依旧对于烟杆有说不清的恐惧。
夏日的时光总是无限延宕着,我在院子中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朋玩捉迷藏,捉人的倒计时清脆快速地从要捉人的小朋友口中蹦出来。一时慌乱,我蹿入了那条小巷,推开木门,走进我从未到过的黑屋子中。
房间里光线很暗,刚从阳光中蹿入,屋内的一切都是一片浑沌。一股浓重刺鼻的药膏和旱烟的味道,直接扑到我的脸上。眼睛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房间里的摆设一个个开始变得清楚起来。房间门口左侧立着一个红漆脱落的洗脸架,架子上摆着一个漆凤蓝边搪瓷缸子、一个底面绘牡丹双喜的盆子、一把塑料梳子,一个搪瓷的大盅子,插着一根翻毛的牙刷,尽是有年头的东西。往里有摆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竹篾凉席,一床皱巴巴的印花毯子随意地堆在上面,床边上是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屋子里还有很多家具,没有人。我转身想要离开,一个暗影闪现在门框中。背对着屋外的强光,他的整个身影被暗化为一个巨型的黑色轮廓,手中光亮的长烟杆却清晰可见。
他看着我,咳了两声,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是你啊!”
我不说话,怔怔地站着。
“你上几年级了?“
我不说话。
“吃梨吗?在桌上。”
我一动不动,依旧是不敢说话。
“你走吧。”
仿佛得到赦令,我抱着头一下蹿出了黑屋子,蹿出了小巷子。回到家中,抱着母亲大哭了起来。陈老头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把我的头打一个洞。
午后,我在一声声蝉噪中醒来,一边儿脸上印着竹蔑席方棱形纹路。爷爷坐在屋檐下,腿上放着一个发黄的竹编大簸箕,装着半簸箕的豆子。我提着一个木头小矮凳,也围坐在簸箕边上,学着爷爷的样子,挑起了小虫子和被小虫子蛀坏的黄豆来。我盘玩着簸箕中挪动的小虫子。
我听到背后一阵闷声的咳嗽,转头看见陈老头从阳光的火辣中走到屋檐的阴凉下。他内里穿着一件红色背心,多次的洗涤,呈现出一种褪色之后的暗红,像煮得半生不熟的猪肝。胸口被汗水浸湿之后,红色鲜亮起来。外面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扣子并不扣上,任由其敞开。爷爷顺手把他放在身侧地上的、泡着屋后薄荷叶的搪瓷茶水杯递给陈老头。他接过茶水杯,咕咚咕咚喝着,颈下松垮的皮肉随着喉结有规律地上下颤动。陈老头和爷爷说着田里稻子的新情况。我不愿听陈老头说的话,埋头在挑黄豆中,一个劲地找小虫子。虫子,肉团团的,轻轻地撮在两个手指尖,能感觉到它们在挣扎,轻轻使力,虫子的体浆一下爆出,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我沉迷于掌握别人生死命运中。
突然一个激灵,听到陈老头叫我的小名。我仍旧是低着头,耳朵直棱棱地竖起来了。他叹着口气,对着我爷爷说:“你家孙女还能帮着你挑豆子,我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我的孙子的。我那个儿媳妇她不是人,不让我看我孙子……”
我恍惚中记得是见过他儿媳妇的,一个很讲究的城里女人。她要坐在小巷门口的石凳子上,先在石凳子上铺了层卫生纸。她手中抓着自己的儿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小孩子们院子中嬉戏吵闹,在那个小男孩怔怔地看见我们,他想要挣脱出母亲拽住他的手,可是他不能。
我曾经在院子中听到陈老头叉着腰,端着烟杆,半仰着头对着他儿媳妇说:“让孩子还吃奶粉,你一个女人,没奶水……”我凭着我从长年看电视剧得出的经验来判断,陈老头当时说的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他的儿媳妇一跺脚,抱着儿子就回城里去了。
爷爷说了几句宽慰陈老头的话,说他可以享清福。当时的我尚且都觉得这并不什么“清福”。
爷爷对陈老头说:“这个挑出来的好豆子,你拿一些回去吃。”陈老头到了句谢,并没有要推辞的意思。爷爷让我去厨房墙上取一个塑料袋子,给陈老头装了半个塑料袋。他一手端着他的烟杆,一手提着装着黄豆的塑料袋子,往自己的小巷走去。看着陈老头的背影,看着他一个人回到小巷子中去,然后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我对这个孤独的老头子,开始有了一点点不忍心。我想着爷爷有我,而陈老头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日,我放学回来,院子里站着都多人,我注意到有两个人在院子的边上,抬着一口刷着黑漆的棺材,他们往里倒着一种黄色液体,晃动着棺材,让黄色液体在在棺材里的每个角落都覆盖。我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好像是谁死了,死在床上,一两天才被发现,是在睡梦中死的,死得很安详……在我看见他们把陈老头的物品,从小巷中一件件搬出来,我才开始意识到,死的好像是陈老头。陈老头的死并没有给我很大的震动和悲伤,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个世界太久。
我丢了书包,要去看陈老头的遗物,母亲不让我去,我还是偷偷去了。陈老头的儿子指挥着一群人搬着各种杂货,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往后梳成一缕一缕的,脖子上带着一根粗金链子,腕上的表,在不同的角度反着不同的光晕,和陈老头一样精瘦,是一个派头十足的人。
陈老头的遗物一件一件曝晒在日光底下,全都堆在一起,东西并不多,却是他留下来的全部所有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柜子,毛玻璃压着老照片的旧式书桌,印着大朵大朵牡丹花的国民床单,绣着鸳鸯图案的丝面棉底被罩,有着提篮把手和各种旋转按钮的旧式收音机,开口木盒子装着地写着一日几次、一次几片的简单字样的药瓶子……都是有年头的东西,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在阳光下有一种陈旧的朦胧。陈老头的儿子抬开毛玻璃把老照片用一个绿色塑料袋一股脑装起来了,衣服被单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散乱地堆成一团,场面极度杂乱。当时我心中暗想,这时候陈老头要是在这里,一定会用他的烟杆敲他们的头,并且敲一个洞。
我蹲在地上,翻着一个装着各种扣子的小盒子,陈老头的儿子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话。
那人是一个精明爽快的生意人,顺手从裤兜中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陈老头的儿子,简单介绍自己的丧葬业务内容,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准备要哪种档次的?”
陈老头的儿子接过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送入嘴中,护着手中打火机的火苗,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两条烟龙从鼻子中蹿出。他缓缓地说:“要好的。”
过了两三秒,又补了一句:“要哭得好。”
我当时愣了,不明白什么叫哭得好?
傍晚在陈老头的丧席上,“陈老头这辈子真是不得意。”一个掉光了牙,嘴皮向里凹陷的老头子说。我支起耳朵听,生怕漏掉陈老头人生的细枝末节。“陈老头叫陈文正,是上过高中的,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上高中在农村多么稀罕,长得又平头正脸,十分有能力,那时候村里的姑娘是个个都想嫁的。人啊,总是有缺陷的,陈老头的缺陷就是家庭成分不好,最开始在船厂上班,因为家庭被人排挤,后来万州一个船厂让他去做船长,当时制服都发到陈老头手中了啊,又有人提起家庭成分,活生生被拦了下来……”这些不过都是酒席上的闲话,真的假的无从判别。再过一段时间,大家对陈老头的记忆逐步地淡化,或者知道他的过往的人一个个的带着记忆死去,或许陈老头也将真的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和历史长河中芸芸众生一样。
丧席那头的台子突然喧闹起来,是丧葬队开始舞台表演,演的尽是一些滥俗的小品或者歌舞。这些我不爱看,也不想看。一声凄厉的哭声,在话筒的扩大中,愈加刺耳,一下引起我的注意。我向舞台走去,舞台搭在陈老头灵堂的斜边上。我看见一个面容憔悴枯黄的中年妇女朝着灵堂颓圮地跪着,嘴里呜咽咽地说着些永远怀念陈老头的话。我确定不认识这个中年妇女,我从来没见过她。一会儿,下午和陈老头儿子商量丧葬的那个男人和妇女并排地向着灵堂的方向跪着,嘴里说着陈老头的含辛茹苦拉扯孩子,为家庭的牺牲的种种。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真的知道吗?但我看到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在哭,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那妇女哭得过分用力,有几次差点喘不过来气,几近快要晕厥的地步……在舞台下的人都静默地看着舞台上哭着的人,有的甚至低下头摸着眼角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说话。在这场“表演”的最后,舞台上乌泱泱地跪着一片人,包括陈老头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可是他们并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我第一次见识到“哭得好”,整个晚上的舞台荒诞近似一幕闹剧。我不明白,靠着花钱请来的人哭丧,以最高规格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孝心,是不是可行的。但我相信这一切陈老头都一定都不知道了。他尚在人间的时候,对于小孙子的思念,对于天伦之乐的憧憬,或者对于往事总总意难平,都是难以排遣,被他带进了棺材,带进了后山的黄土。
入夜,演戏的人,吃席的人,看热闹的人都散去。院子有了夜里的安静,风汩汩地吹着,衣袖里灌满了风,院子外搭起来的丧葬条幕在风中翻滚,吹唢呐的老人依旧坐在灵堂边上,吹着一曲哀乐,灵堂上的白烛火光微微晃动着,供在桌上的那根长烟杆,萦绕着柔和的光。
如今我再走入那条小巷,似乎,他还坐在巷子口的石凳上,半靠着墙壁,烟杆平端着,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童年的一切都已经褪下他们的声色,如秋天傍晚的风,低回凄冷,吹及之处凋零衰败。
我永远记得陈老头吐出烟雾的样子,往事在他心中迂回,难以纾解,只有夹杂缕缕青烟中才得以暂时的排遣。我看着烟雾在空中向上升腾着,越来越淡,想要看清,越是陷入空无的恐慌,小巷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形,一点点收缩,最终一切都发生并凝固在我进入到他房间的那个午后,那个在他们眼里是再也没有任何作用的但依旧存在的黑屋子,于我而言都像板结的色块一样艰难地流淌而去。过去的生活彻底无法追回,于陈老头,于我,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