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什么星座?”这是四月与我成为同桌后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回答,水瓶座。
“呵呵,又是水瓶!”
“水瓶怎么了?”
“水瓶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为什么?”
“我曾经对一个水瓶女说过,我特别喜欢一个男生,后来她跟我说她也喜欢那个男生。”
我无法回应她的话,却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有洞悉宇宙万物的穿透力,她似乎活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白羊座,四月出生。四月是我给她起的外号。
在课间和晚自习的时候,四月会对我倾诉很多关于她的过往,包括她曾经用力喜欢过的男生。他有个十分普通的名字,叫张伟。有一天,她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Wing。她说,Wing与“伟”的发音相似。她会在我买的每一本杂志封面都签上她的英文名。可是不久后,她的注意力却转向了班里的另一个男生,宋奇。用她的话来说,只是因为“他的五官像极了伟”、“简直是迷你版的伟”。
每天的课间和自习,四月总会给我讲一两个他们之间的小故事。她说,她们曾经也是同桌。他曾经结识很多社会上的黑道,打过群架。他虽然学习不好,但极其聪明,悟性超人。他的五官清明,不过没有宋奇帅。他说她唱歌时的声音像梁静茹,他还会经常夸她漂亮。
四月的身材略有点肥重,也有明显的双下巴,但是五官却极其精致。她常说,如果我减肥成功,肯定是校花无疑。
她的回忆常常是零散的,似乎是经过她的精雕细刻后摘取的片段。她的声调抑扬顿挫,声音情绪饱满,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意气蓬勃得让我感到畏惧和羡慕。讲到无话可讲时,还要轻声地唱歌。我都会耐心地听完,并随喜赞叹。我最羡慕她的地方是,她可以在教室里公开地谈论爱情而不会脸红。这对当时读高中的我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们的校园里有一处长长的林荫道,是我和四月放学时必走的一条路。夏天,绿色的枝叶紧密地生长与连结,如同纠缠凝固在一起的时间。阳光和清风充斥其中,仿佛天空中碧绿的湖水,摇曳生姿,不必担心落下来。秋天也是极美的。一地黄叶。有时还会碰到菀雪,于是我们三个人便一起走。菀雪是四月的朋友,学过声乐。据四月说,菀雪会参加这个学期的校园歌手大赛,到时候让我们去给她捧场。菀雪无意间还跟我们透露,贾佩奇也会参加。
我们常常一边走一边把黄叶踢起来,甚至还想在上面撒泼打滚。“你们知道法国的香榭丽舍大道吗?那里比这儿更美。”四月得意地说,“我想去看看香榭的落叶。”于是,她们开始谈论起法国。而我的心里却只想着宋奇。这时,我总会想起她评论水瓶座时说过的话。
在课间的时候,当我听到教室后面传来他的歌声时,先是在心里默默笑一下,然后不经意地回头和同学说话,瞟一眼再收回来,次数多了,这样的动作会变得游刃有余,天衣无缝。即使如此,我的胸脯还是能察觉到轻微起伏的痕迹。于是,我偷偷看过他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和他交谈过一次。我一直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四月,但如果不告诉她又莫名感到内疚,仿佛我喜欢宋奇要经过四月的同意一样。实际上,我们和他都不是太熟。
歌手大赛那天,天气异常晴朗。舞台设置在学校艺术馆的台阶上方。站在那里,全校的同学都能目之所及。我的旁边站着四月。她说:“宋奇也参加了比赛,我怎么也开始紧张了,真是的。”我激动地握紧拳头在我的胸前晃动着说:“我也好紧张呀,我想他会表现出色的。”我们跟人群挤在一起,如同两只焦灼的蚂蚁。空气里有些许微风拂过面颊和发丝。台上的声音吵吵闹闹,躁动不安。我偶尔观察四月的神情,她的焦虑,兴奋,埋怨,以及轻轻的笑意,仿佛看到了没有隐藏过的自己。自由肆意,毫无顾虑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四月常常给我推荐很多言情小说,然而我却不感兴趣。我通常都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学习上,并不是我有多想考高分,只是不想做一个坏孩子,也不愿意看到长辈因为我失望甚至发怒。我没有对什么东西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我只知道必须学习,日复一日地学习。可是显然,四月让我看到了更多生活的可能性,也使我固有的价值体系逐渐瓦解。
我第一次去网吧是四月带我去的,同行的还有菀雪。我们不满十八周岁,但依然能够进去。这让觉得非常神奇。网吧里乌烟瘴气,昏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到电脑和桌椅略显破旧。墙角粘着黄色的污渍。里面没有很多人,大多数人目光呆滞。
我兴奋地打开一台电脑,却不知道该玩什么。突然,有一个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大叔。我猜应该是网吧的老板。刚才,他还跟四月熟络地打起招呼。我朝他微笑了一秒钟。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网吧,随即把手指耷拉下来,放在我的胸部上方。他的举动让我不敢挪动身体,同时,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强烈的不适感冲入喉咙,而后脸颊开始发热,但我只能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我点了点头,表示第一次来这里。他终于把手移开了,并且嘱咐我好好玩耍。
老板离开后,我开始回想整件事情。我不停地问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耻辱?但平复心情之后又想,他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坏人。从网吧里出来,犹豫再三,我最终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四月,让她来帮我评判。她只说了句:“哈哈,是吗?”如此简单的回应让我越来越看不懂她。她像是在幸灾乐祸,也像是在对我说“活该”。我猜,她可能早就熟知那个老板的一系列行径。我无意间回想起在唱歌比赛那天,我不小心表现地过于激动,这使她察觉到了我喜欢宋奇这件事。所以没错,这应该是她的报复!
想及此,于是我直接向四月坦白了暗宋奇这件事,并且毫无愧疚感。
菀雪听说后面露惊色:“真的?你喜欢他?”
我有点欣喜地点点头,似乎真相大白比隐藏秘密更让我欢快和骄傲。
“看出来了。”四月在旁边风轻云淡地说着,同时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
“真没有想到啊,原来你也有喜欢的人!”
菀雪仍旧感叹着,我想她可能觉得我这样默默学习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也会喜欢别人,所以才这么惊讶吧。不过,不管她怎么看我,我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个秘密了。菀雪激动地诉说着她的心情,而我和四月却各怀心事。
此后,四月再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似乎我从来没有向她坦白过一样。我察觉到她每天跟我聊天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她开始去结交了新的朋友。她和那些新朋友聊得火热时,我通常在装作默默地看书。除她之外,我没有可以谈心的朋友。但是,我越来越感受到她的冷漠。这无疑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我只好把宋奇作为我的精神依靠。
我害怕和他面对面交谈。我本身并不擅长和人交谈,更不用说面对心仪的人了。我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初雪后。全班需要分组打扫校园里的积雪。我,菀雪和宋奇被分在了一组。四月在另一个组。因为这件事,我窃喜了很久。这是长久以来累积的痛苦之余,一次盛大的狂欢。当打扫到一大半时,我们开始偷懒,并打起了雪球。我看到他捏好一个雪球之后,朝我扔来。雪球落在我的脖子里,又疼又冷。我对他从未有过如此真实的感受。他只是一个我白日消遣的梦,无法成人形的一个梦,似有若无。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我明明知道要立即打回去,可身体却无法动弹。他转身拿起雪球打菀雪,行动迅速而有力。此时,似乎我的魂魄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模糊的身影和景色瞬间清晰起来。于是我蹲下身子,裹好一个雪球,朝宋奇的方向扔出去。
后来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味起这件往事。惊喜,无助,悲伤。无限循环。也时常所谓的真实,仍旧是过去的一个梦,越来越无法企及。
2
“当你胆怯或痛苦的时候,如果想到死亡降临,任何事情都会变得轻松起来。”
无法宣泄心中的郁结时,我尝试在笔记本里写下类似这样的话。可是,在那次近距离接触后,我仍旧没有和宋奇说过一句话,即便我真的想到过死亡时的场景。那句话如同几朵一无是处的云,只是飘来飘去。后来,我渐渐发现了没有交谈的好处。他的白日梦形象不会被语言而破坏,维护了最初的悸动和喜欢。同时,我会更加自由,不用想方设法去面对他。如此,我姑且为我的一无是处找到了逃避的借口。
我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直到那次调座位。不同以往,班主任要求每位同学要提前找到合适的同桌。这是我重生的机会,我迫切地需要逃离。我的第一人选是菀雪。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秘密,同时不会因对我有戒备心而加害于我的人。确切地说,她本性是温柔,谦逊,善良的,她应该属于所有美好的词。于是,我把我的意愿告诉了她。她当即同意了。
接下来,让我意料之外的是,四月极力反对我另选同桌。所有的桌椅被集中排列在教室的后面,教室里人流穿梭,混乱不堪。她把我叫到窗户边,用温柔的语气挽留我。我惊慌失措,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过话。我知道我已经和菀雪约定好,不可能再言而无信,于是我只能用沉默来对抗她。她突然哭了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小鹿,倚靠在教室的窗台上,显得楚楚可怜,周围几个同学看到后纷纷走过来询问她。她在众目睽睽下摇着头说着没事,同时下意识地瞟了我一眼。接着,所有的矛头和眼光随即都指向我。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集体绑架,比冷漠还要更残忍。
她没有再纠缠下去。她也找到了她的同桌。只是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她对另一个同学悄悄说我的坏话。我装作没有听到。几天后,在路上偶遇。我突然想到那件令人气急败坏的事,于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找她对质,她竟然被我吓得无法言语。我猜,她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愤慨而勇敢的一面。当然,我也被自己吓到了。
此后,我们没有任何交集。直到毕业,她都一直视我为陌生人,似乎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冷战。在此期间,宋奇去了理科班,我和菀雪留在原来的班级,改为文科班。
菀雪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像一株多愁善感的水仙,顾影自怜。偶尔放声大笑,笑声铿锵清脆,充满无限活力。她有一种无比神秘的女人味,我在她面前如同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我们不谈论彼此的秘密以及与此相关联的爱憎情仇,我与她之间如同隔着一层纱帘,不近不远,刚刚好,这种距离使我感到很舒服。她会给我唱王菲的歌给我听,我很得意有一个比四月唱歌还好听的同桌。
渐渐地,在繁忙的考试中,我渐渐忘记了假佩奇的存在,生活里似乎少了很多东西,一种无助和空洞感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被无形地放大了。之前莫名燃起的怦然心动,变成一种无法清除的陋习,像暴露在空气中十几天而无人理睬的发了霉的苹果,气味恶臭却如此让人上瘾。我变成了大海里一个不起眼的漩涡,水流湍急,黑洞通向令人窒息的深渊。我似乎无法逃脱这样的梦魇。宋奇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他更加无力拯救我。那些日子如同耽溺在云里,羽化成仙,同时又担惊受怕。
终于,一场考试的前夜,我被一辆咖啡色轿车撞倒在地。司机匆忙从汽车里出来,她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大堆话,并没有安慰我和扶我起来的意思。我四肢蜷缩地爬在马路上,一边听着她的怼怨,一边精确无误地感受到了膝盖骨的疼痛。
这一刻,我终于落地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父母在旁边焦急地看着我。有冰凉的液体丝丝地流过我的手臂,进入全身。他们温柔地询问我的情况。即便感到头痛欲裂,如同身体被禁锢起来,但我仍旧向他们点点头。此时,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任何人,仿佛一个新生儿,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很快我又昏睡过去了。在浅浅的,不堪一击的梦境里,宋奇和菀雪坐在我的床边,我猜他们是来看望我的,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四月的身影。他们谈笑风生。刺眼的阳光渐渐模糊了他们的脸部轮廓。
3
我与张伟是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相识的。
那时,我参加工作已满三年。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经历过两次恋爱,依旧是独自一人。四月和宋奇至今没有音讯,如同生死相隔。
介绍人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工作和收入的基本状况。我像往常相亲一样,和对方约在常去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打算聊聊天,喝一杯拿铁就走。似乎我随时都怀有离开的准备,深怕进入一段关系的核心。我挽了一个略显凌乱的发髻,对着镜子搽了两下粉色唇膏,披着酒红色大衣便出门了。
张伟坐在咖啡馆巨大玻璃窗户的一侧。我匆匆走在路上,低着头,透过玻璃窗,只消迅速撇了一眼,接着收回余光,低头继续走路。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心跳一秒,以为见到了宋奇。他穿着褐色夹克外套,里面是深灰色毛衣。一眼认出了他。他与假佩奇似乎是孪生兄弟。
推门进入。他伸出右手向我打招呼。我微笑示意,在他的对面坐下。同时,一种强烈的幻觉不断提醒我,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他应该就是宋奇,他是回来找你的。我变得受宠若惊,像一个坐在旧日时光书桌前的黄毛丫头,身边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的四月,宋奇坐在我们的对面,露出傻傻的坏笑,不说话。这短暂的几秒钟里,如同走过十几年的光阴。我变身为一只鸟,俯视时间下的我们,不远不近,无需触摸,不留痕迹。
这时,服务员走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告诉他还是老样子。
“看来你经常来这里。”张伟似乎终于找到了话题。
“对。”
说完,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并不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但仍是欲言又止。
“你好,我叫张伟,现在在......”
服务员端来两杯冒着香气的咖啡,正巧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他跟我提过一些你的情况。”服务员走后,我接着开口,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什么?”
“哦,没什么。”
“你平时闲暇时喜欢做什么呢?”
“在家呆着,不知道去哪里好,也觉得没地方可去。”
“我也差不多。”他点点头,看不出带有一丝的情绪。说完,低下了头,盯着握着杯子的手指。手指细长,骨节突出,手背上浅青色的静脉显而易见,多少让人感到些许贫瘠。
这与我从四月嘴里听到的那个带着英雄主义色彩的张伟南辕北辙。
“对了,你认识四月这个人吗?”
“啊?四月……”他灵活地转了一下眼珠子,说:“认识,我们还是同桌呢!”
“太巧了,我跟她也是同桌!”
接着,我学着四月的样子,怀着满腔的热情对张伟讲述了我与四月,以及宋奇的故事。即便这个故事里,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但张伟的面部表情仍然处处配合着我,与之前的拘谨形成反差。
“其实,如果你今天没有提起这段往事,我还真的想不起她来。”
张伟喝了两口咖啡定了定神。他的喉结缓慢地蠕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我看着真实的张伟,突然心里凉下来。我仔细确定了一下,我与他之间依旧是陌生的。我们面前的空气,手里的咖啡,也都是陌生的。
我镇定地喝完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借口另有其事,临走时挥手向他作别,逃离了现场。推开门,一阵北方四月初的冷风席卷着沙尘吹过发丝,树枝上冒出一点点绿。我没有回头看他被我丢下后狼狈孤单的样子,也没有管那些被风吹乱的头发,如来时一样,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匆匆地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