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沟的清晨总是从豆腐梆子的声音开始的。"梆、梆、梆",三声清脆的竹梆子响,像只不知疲倦的报晓公鸡,把整个村子从睡梦中唤醒。这时候,陈老栓就会准时推开他那间兽医站的木板门,把听诊器挂在门框的铁钉上,等着第一个来看病的乡亲。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这声音三十年来从未变过,就像他每天清晨等待的那个身影一样准时。
兽医站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据说是陈老栓爷爷那辈栽下的。树干粗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这棵树长得歪歪扭扭,却正好能让陈老栓看见村口王寡妇的豆腐摊。三十年来,他每天都要借着给枣树修枝的由头,站在那儿看王桂花切豆腐。她的手腕子又白又细,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粗糙,切出来的豆腐方方正正,像她这个人一样利索。
"陈大夫,我家牛不吃食了!"张富贵火急火燎地闯进来,打断了陈老栓的偷看。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从抽屉里取出针管。那是个老式的玻璃针管,针头闪着冷光,已经用了十几年。
"急啥,死不了。"陈老栓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睛却还瞟着窗外。王桂花今天换了件蓝布褂子,衬得她像朵雨后的喇叭花。她切豆腐的动作干净利落,刀光在案板上闪成一条银线。陈老栓看得入神,手里的针管差点掉在地上。
给牛打针的时候,陈老栓走了神,针头差点扎到自己手指头。张富贵看得直咧嘴:"陈大夫,您这手艺咋还退步了?昨儿个给猪接生时不是挺利索的吗?"
陈老栓没搭腔。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天,王桂花抱着发高烧的小儿子来敲门。那是她男人死后,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孩子烧得脸蛋通红,嘴唇都起了皮,她急得直掉眼泪。陈老栓连夜冒雨去县城买药,回来时摔得满身泥,可孩子到底救活了。那天之后,王桂花每次见他都会多给块豆腐,可他始终没敢说出那句憋了半辈子的话。
中午太阳毒得很,晒得槐树叶子都打了卷。陈老栓照例去豆腐摊买午饭。王桂花麻利地切着豆腐,案板上的水渍很快就被太阳蒸干了。
"老规矩?"她头也不抬地问,声音像豆腐一样软和。
"嗯。"陈老栓盯着她发梢上的汗珠,喉咙发紧。三十年了,他每次来都买一块豆腐,多一分钱不要,少一分钱不给,就像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的那段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王桂花包好豆腐,又添了勺自家腌的辣酱:"天热,注意防暑。"就这一句话,让陈老栓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走到兽医站门口才想起忘给钱了。他转身要回去,却看见王桂花已经收了摊,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下午给李婶家的猪接生时,陈老栓格外卖力。他知道李婶是王桂花的远房表姐,说不定能在她跟前说句好话。六只小猪崽顺利落地,李婶非要塞给他一篮子鸡蛋。
"给桂花捎去吧,她最爱吃炒鸡蛋。"李婶挤挤眼睛,脸上的皱纹像朵菊花,"你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磨蹭啥?村里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陈老栓的老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挎着鸡蛋篮子像揣了个炸弹,走到豆腐摊前又怂了,把篮子往案板上一搁就跑。身后传来王桂花的笑声,比豆腐梆子还清脆,在他心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这天夜里,陈老栓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整理药箱。最底层压着个红布包,里头是三十年来王桂花多给他的每一块豆腐钱。他数了又数,正好够打对银镯子——她五十岁生日那天,他看见她盯着村长媳妇的镯子看了好久,眼神里藏着羡慕。
第二天一早,豆腐梆子没响。陈老栓等啊等,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王桂花出摊。他坐不住了,假装路过她家院子,看见门上挂着锁,心里顿时空了一块。
"桂花去县城看闺女了。"李婶隔着篱笆告诉他,手里的扫帚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说是胸口疼,闺女非要带她检查。这丫头,从小身子骨就弱......"
陈老栓的听诊器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知道王桂花有心脏病,这些年偷偷配了不少药,都混在给她的辣酱里。他飞奔回兽医站,把压箱底的药材全翻出来,当归、丹参、三七......连夜熬了瓶救心丸,药香弥漫了整个村子。
三天后,王桂花回来了,脸色白得像她卖的豆腐。陈老栓蹲在她家门口等到半夜,终于看见她出来倒洗脚水。月光下,她的影子又瘦又长,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这个,一天三次。"他把药瓶塞进她手里,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浑身像过了电。王桂花的手抖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王桂花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药瓶。月光下,陈老栓看见她眼睛里闪着水光,像是藏着千言万语。他们就这样站着,中间隔着三十年的时光和一步的距离。
立秋那天,豆腐摊没开张。陈老栓正在给老黄牛输液,李婶慌慌张张跑来,说桂花住院了。他扔下针管就往县城跑,六十岁的人跑得比小伙子还快,鞋都跑掉了一只。
县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王桂花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闺女把陈老栓拦在门外:"妈说...想干干净净地走。"姑娘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着条已经湿透的手帕。
陈老栓的腿一下子软了。他隔着玻璃看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一门之隔。那时候他敢冒雨买药,现在却连推门的勇气都没有。病床上的王桂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转过头,对着门口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那个笑容像把钝刀,在陈老栓心上慢慢磨。
王桂花走的那天早上,槐树沟下了场大雾。陈老栓把兽医站的门关了,坐在枣树下发呆。树上的枣子已经红了,像一个个小灯笼。李婶送来个包袱,说是桂花留给他的。
包袱里是件崭新的蓝布褂子,针脚密实得像她切的豆腐块。兜里装着把钥匙,还有张字条:"西屋柜子底下。"字迹有些发抖,像是忍着疼写的。
陈老栓哆嗦着打开王桂花家的西屋,在柜子底下摸出个饼干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张豆腐票,每张上面都画着个小太阳。最底下压着张发黄的照片,是他年轻时冒雨买药回来,浑身泥水的狼狈样子。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我的傻大夫。"字迹已经模糊了,像是被泪水晕开过。
葬礼上,陈老栓把银镯子放在了王桂花枕边。回来的路上,他绕到豆腐摊前,发现案板上还留着最后一块没卖完的豆腐,已经发酸了。他小心地包起来,和那些豆腐票放在一起。
从此槐树沟的清晨再也没有豆腐梆子的声音。陈老栓还是每天给枣树修枝,只是再没人知道,他是在看树梢上两只互相梳理羽毛的麻雀。有时候修着修着,他会停下来,摸摸树干上那个不起眼的刻痕——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雨天,他和王桂花一起躲雨时,不小心用镰刀留下的。
兽医站的抽屉里,多了个搪瓷碗,碗底印着朵褪色的牡丹花。这是王桂花以前常用来给他装豆腐的碗。陈老栓每天都会用它吃饭,仿佛这样就能尝到当年的味道。碗边有个小豁口,他总是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那里,就像在抚摸一段残缺的回忆。
村里人都说,陈大夫老了之后变得爱发呆了。有时候给牲口看病,会突然停下来,望着村口的方向出神。只有李婶知道,那个方向曾经有个豆腐摊,摊主是个手腕很细的女人,切的豆腐方方正正,像她这个人一样利索。
深秋的时候,枣树开始落叶了。陈老栓一片一片地捡,把完整的叶子夹在那本破旧的兽医手册里。手册的扉页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行字:"来世还你一场雨。"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左手写的。
第一场雪落下时,陈老栓走了。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两个小瓶子,一个装着他常吃的救心丸,另一个装着王桂花腌的辣酱,已经干涸了。两个瓶子中间,放着张泛黄的豆腐票,上面的小太阳依然清晰可见。
兽医站门前的枣树后来被雷劈了,村里人用它的木头做了副棺材。下葬那天,李婶偷偷往棺材里放了块豆腐模子,那是王桂花生前用过的。她说,这样陈大夫在那边就能吃到最正宗的豆腐了。
第二年春天,兽医站门口长出了棵小枣树苗。有人说看见陈老栓的孙子在树下埋了什么东西,问起来,孩子只是摇头。只有李婶知道,那底下埋着个铁盒子,里面是三十张画着小太阳的豆腐票,和一对没送出去的银镯子。
如今槐树沟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但每到清明,总会有陌生人来到兽医站旧址,在那棵新长的枣树下站一会儿。他们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是觉得这棵树长得格外好,枝繁叶茂的,像是被什么滋养着。
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豆腐梆子、银镯子和三十场秋雨的故事。只是再没有人能听懂,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