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中秋,和本家堂妹进山访看中断走动多年的远亲,夜宿山中,情景至今难忘。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终于爬上这户人家顺着山势建造而成的院落。
主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还是那个眉眼儿不清的小女孩儿?记忆梦境一样的恍惚。只记得房子的后墙是山的石壁,其他三面墙体接近地面的一半由形状不一的碎石块砌成,上面半截是黄土垒砌的。看门窗,房子分作三间,冲门的一间是堂屋,就算这最亮的一间屋子,乍一进去也给人一种走进隧道的感觉。模糊地看见,两边的房间被高粱杆儿织成的墙壁隔断着。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有人点起一盏如豆的煤油灯——是沉默寡言的男主人?还是一直低头忙里忙外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影子一样模糊的女孩儿?男孩儿?没等我品明白粗瓷饭碗里被吞下去的是什么豆子,如豆的灯就被人吹灭了。我和堂妹被领进一间屋子里躺下。床,横在木框的小窗子下面。我把走了一整天山路的肿胀的脚搭在厚实而潮湿的棉被上。对面是沉默无语的堂妹——她生来如此。半倚在作为床头的土墙上,抬眼望向窗外,一片黑黢黢的,我怀疑有人用一块黑布从外面遮住了窗子,于是伸出手臂去触摸窗框,可是穿过窗棱,我的手抓到的是夜的寒气和虚空。没有用来遮挡的窗帘或者黑布,那是山里夜的颜色:纯粹的黑,墨汁般的黑。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天似乎亮了,我蓦地醒来,起身,条件反射地望向窗外。那里,在我猜测是天空的地方,那块不规则的巴掌大的树隙间,奇异地亮着。是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令人疑心那是功率极大的广场射灯。垂下眼睛环视这间屋子,它像是被一只小号儿节能灯照着,陌生而又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黄土的地面,凹凸不平;简单的床板,一横一竖两张,分别靠着土墙和用于隔断的高粱杆儿做的墙。厚实的被子上印着夸张的喜庆大花,红彤彤的,独自无声地渲染着热烈的气氛。
目光又转向那片被月光映照得白亮的天空,相信没有人能够在如此辉煌的的月光下入眠,可是隔壁的鼾声告诉我,我想错了,习惯了这轮山间明月的主人们,正在犒劳被生计拖累了一天的身体。堂妹呢,被明月照着能睡得着吗?她小小的躯体上,被子平稳地起伏着,仔细看,眼睛竟也大大地睁着,也凝视着那片华美亮丽的夜空。一丝倦意爬上眼皮,就在此刻,我做了一个相当滑稽的动作:伸手关灯。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既无开关,也无灯可关,我的手停在那里,仿佛停留在另一个时空。我禁不住要发出哈哈大笑了,却戛然止住,全身升起莫名的寒意,顿时睡意全无......
月光太明,照得人无法入眠。我希望美好的诗意能填充这片巨大的明亮的虚空,于是在脑海的各个角落里搜刮关于明月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谁好看?”“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日色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为什么这些意境清幽的诗句都那么伤感呢?难道月亮带给人的就只有凄冷清寂吗?还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孤单清丽的月光,能让我记起的全是情绪幽怨的诗句呢?
山间的夜,静得甚至都听不到虫鸣!简直就是一团死寂。只有隔壁安详的鼾声,才让我产生一丝暖意和安全感。
不知何时,我终于沉沉睡去了。
天大亮的时候,我在叽叽喳喳的鸟的鸣啭中醒来,让自己清醒了一会儿,然后推起堂妹,胡乱擦了一把脸,婉拒了早饭,匆匆下山去了。掀起被子前的那一瞬间,我被施了魔咒一样抬头望向明月曾经盛装登场的地方,那里,只有婆娑的树,枝繁叶茂,缝隙里,那块巴掌大小的天空,蓝得逼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