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患了偏头痛,白天老是精神恍惚,这是因为半夜里我常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若有若无,不折不挠,让我惊悚难眠……还是从一个晚上说起吧。
月光如霜铺了一地。菜总算拾掇好了:一碟油炸花生米,炸过火了,有一半炭了;一碟青皮咸鸭蛋,有两个皮破裂,开出了“白花”;一碟袋装牛肉,胡乱切了几刀,连一根葱段都没添;一碟青椒炒肉片,肉片切得太大了,掩没了青色。前几年一直在为李老太当厨,就这水平?我真怀疑他上一辈子是个被伺候的主,从未进过厨房!
“就这吧,保姆家里有事回去一个星期了……”说着田太爷子把那瓶铂金蓝茅台汉酱打开,把我面前的杯子斟满了。一股酒香迎面扑来,望着那琥珀色的液体,我问:“得几个钱吧?”
“超市里一瓶就卖五百八!海风给我搬了两件。”田太爷子一脸得意,几块黑褐色老人癍轻轻颤动。
“那是,他做着那么大的官,谁送他赖酒?”我附和道。
我是过来给他修理电视的,也不是专门从城里回来干这事的,碰巧而已,他是我老家老邻居。修好后,也没打算停留,他却不让我走了,说好久不见,咱喝点吧?我推迟,他又说好几天没喝了,瘾上来了,陪我喝点吧!想想他说的也是,我在老家时就知道他每晚必喝。李老太瘫卧床上后,因为晚上需要照料,他不得已把酒戒了。后来请了保姆,他又把酒拾了起来。这几天保姆有事回家了,他肯定一连几晚没喝了吧?这不今晚遇见故人了,忍无可忍!
我是确实不想呆在他家吃饭,一个老头做的饭会干净吗?再说我也确实怕他喝多了晚上不能照料李老太。他却给我看了那蓝瓶汉酱,我肚里的酒虫一下子苏醒了……
“来,喝!”田太爷子抿了一口,嘴咂巴有声。我早就等不及了,恨不得一饮而尽,却喝呛了。田太爷子笑,“好酒需品,你那叫喝水!”
“别急,好酒有的是,海浪和海娃捎回的也有。”他补充道。
“他们敢让你喝赖酒吗?两个人哪一个一年不挣个一二百万?”我边说边夹了一块牛肉送到嘴里。
田太爷子有三个儿子,都很了得,大儿子海风在省里做大官,有权有势;二儿子开有连锁饭店,三儿子做着百货批发,都是富地流油。这三个孩子的成才都李老太的教育不无关系,因为那时田太爷子长年在外跑车,很少回家。李老太教育孩子很有一套,在乡下十里八村远近有名,相传她大儿子海风第一次参加高考落榜后不想干了,她就直接把他送进了一家黑厂,吃着猪一样的食,干着驴一样的活……仨月后,跟她打来电话,说:妈,我想复读一年再试试。
一大杯落肚后,田太爷子的话多起来,酒糟鼻越发地红了,血脉崩现。他摇晃着站起来,要去拿海浪海娃给他带回的另两种好酒,说想让我尝尝。我馋水欲滴,但理智最终控制了我,把田太爷子喝多了,那可不是好玩的。这时我就听到了那如泣如怨的声音,低低的颤颤的,游丝般从隔院传来,在月夜里显得异常地瘆人。
“是老太太吧?”我问。
田太爷子眉头紧锁,后又慢慢松开,“每天晚上都这个样子……没事,咱喝咱的。”他说这话让我怔了一下,我脑海倏忽涌现许多温暖的画面:田太爷子骑着人力三轮,拉着李老太,在村子里四处转悠,到这边看看闲人下棋,到那边瞅瞅蚂蚁上树,到四合塘望望戏水的鸭子,或者到幼儿园瞧瞧那群笨笨的小可爱……李老太不会说话,嘴乐呵着,不时有口水流出,田太爷子就隔一小会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毛巾给她攒干净。后来,人力三轮换成了电动三轮,再后来,骑车的人也换了,换成了比田太爷子小十来岁的保姆。李老太却越来越不高兴了,眼睛里光芒黯淡,到最后竟呆在家里不愿意出来了。我每次从城里回老家,在村路上也很难再看到她的身影了。按说他俩完全可以住在城市,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钱,还怕养不起他们?田太爷子也愿意跟着儿子,可李老太就是不肯,不知是喜欢呆在农村,还是不愿麻烦孩子。
光说“没事”,可那声音就是没停下来的意思,听不清楚,却又似乎在喊——“海风他爸,海风他爸……”
“叫你呢!去看看吧。”我催促田太爷子。
李老太在西院住着,三大间瓦房最东头,我相跟着田太爷子走进去时,那声音停了。床上躺着一个又小又瘪的老太太,跟她年轻时又高又胖的样子形成截然的对比。
“又饿了吗?不是落黑时刚吃过吗?”田太爷子问。
李老太摇摇头。
“渴了?”
李老太摇头。
“方便吗?”
李老太仍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