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可以说大半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想来也奇怪,照料我衣食生活的多是姥姥,我和我表弟却好像更愿意亲近姥爷。记得有一张照片,我因为得以让姥爷抱在怀里笑意盈盈,表弟却坐在姥姥的腿上失落地哭闹、挣扎。
故乡依然奉行“男主外,女主内。”这一条老道理。虽然也喜欢亲近姥姥,但身为男孩子的我,更渴慕姥爷的力量。这力量才是我们安全和温饱的源泉。这个家的支柱是姥爷。
姥姥家门前有一条大斜坡,小时候我没少在此摔跟头,至今膝盖尚有疤痕。不知道多少次,姥爷推着满载玉米、麦子或花生的大木车,翻越这里。这不是容易的事。一车粮食估摸有两百斤重,坡道斜率目测也得接近60度,坑坑洼洼,总有些树根和石头。每到姥爷推车至此,姥姥会带着拉绳前来相助。姥姥弯腰拉车的姿态,让我难忘,那前倾的瘦小的身躯,,绷紧的粗糙的拉绳,深深勒进姥姥的肩。我知道彼时把车的姥爷脖颈上的车袢,勒的更紧,嵌的更深。
姥爷到家后,就可以享受片刻清闲了。夏天我们常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来,他一边喝酒一边慢慢享用着姥姥操持的饭菜。也总少不了再吸几袋烟。那时候我并不怎么留意姥爷抽烟的样子。私下里盼着的是他说段故事,或者等他抽完烟,倒出烟油好抹到我被蚊子叮起的包上。要是在冬天,我总会和表弟抢着喝他烫酒时候的水,其实并不是水有多好喝,而是当他看到我俩这样争抢时总会笑,并说我们长大后,可能也会像他酒量不小。姥爷的笑,其实是难得见到的,我们才会如此珍视。
后来渐渐长大,我才慢慢读懂了姥爷喝酒、抽烟的意味。不仅仅是解乏。农民生活的劳苦和内心忍受的煎熬与苦痛,恐怕会超乎多数人的想象,对于这些庄稼汉而言,除了喝酒抽烟外,也确实找不出些什么来消解这难言的苦痛,这酒这烟与苦日子里打熬的陕北汉子喉出的信天游没什么两样,和无锡街头踟蹰彷徨,喜乐不行于色的阿炳拉出的二胡曲调没有什么两样。
姥爷即使在冬日里的早晨,也会在五点左右起床。接着点火生炉子,烧水做早饭,姥姥也终年辛劳,只在这冬日的早上可以多睡一会,起床就可以享用现成的早餐。往往做完这些天还不亮,姥爷便又动身去田地或菜园里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做,只是去转一圈,冬天地里也没有活计。他总说“老了,没有多少觉。”我想一半是实情,一半是几十年来雷打不动已经让他生物钟的“发条”僵化了。姥爷的勤劳在多数人的眼里是难以理解的。
我其实也一直想知道他从年青到老年勤劳不辍的动力是什么?如果仅仅是生活艰难,周边的村民境况大多相差无几,如姥爷般勤快的却少有。后来,长大成家之后,有一次我同妈妈在公园散步,听她简单叙述姥爷的一些生活经历细节,才慢慢悟出了些什么。
姥爷幼年丧父,哥哥参军“抗日”,他是这个残破的家里唯一的男人,却无力料理家里的田地。无奈背井离乡,外出乞讨度日。他遭受过多少人的冷眼和嘲笑我无法想象,但我曾听他叙说过:有一次,到了一个新的村子讨饭,在一个人家院外喊没人应,我就走进院里,没成想,院里的狗很凶,追着我咬,人家大娘看我可怜才给了我几个煎饼。我吃了一个,剩下的揣到怀里留给你姥姥娘。
这段经历给他的不只是煎饼、馒头,还有昂昂志气。今后无论多难多苦,一个男人都要自食其力!不能为了填饱肚子,糟践自己的自尊。
我想,重回家乡的姥爷身体虽略显单薄,内心却坚定。他重新在村里站稳脚跟,生养了一家子人,全凭着身上这把子力气。每念及此,作为他的后人,我感到无比荣耀。
现在,当我重新记起姥爷多次说过的这句话:人无志气,铁无钢。我的内心除了感动还多了一份沉重,我知道我要对得起姥爷的馈赠,用我的方式重新实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