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诀断
1
重返校园,两人间的生活也像两月前那样重新开始,平时依然会等候着一起下课吃饭,夜晚也会相约一同在操场跑步锻炼,只是,没来由地像是少了点儿什么,一切似乎都和初识时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不一样了——叶秋也不明白。
这个国庆假期叶秋带娜娜游览了自己的家乡,并告诉了她关于“爱情天梯”的故事:
“……一对隐居深山的白发老人,老爷爷因为担心腿脚不便的老伴外出摔倒,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在陡峭的山壁上一下一下地凿了六千多梯石梯……”
叶秋指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说道。
“天啊,那老爷爷该有多辛苦。”女孩回应道。
“为深爱的人付出,再苦再累大概都是值得的吧。”
“那他们为啥会躲在深山里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好。”
“因为女人是寡妇,又比老爷爷大十多岁,这在当时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付出了那么多,值得吗?”女孩突然沉吟片刻,喃喃道,“外面的那么多美好她都不曾见过。”
“大概老奶奶也是只认准了老爷爷一个人吧,只要老爷爷没有变心她都愿意相守下去,而老爷爷也以同样深沉的爱回馈给了自己的妻子……”
听叶秋说完,女孩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叶秋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知到女孩,游览完家乡,他还带女孩去见了自己同在川区工作的表弟,表弟和叶秋幼时相处甚好,但初中毕业后便辍了学,漂泊几年后现在在一家理发店上班,并且也谈了女朋友,算是有了一个稳定的生活。夜幕降临,四人相聚一堂,女人们在厨房张罗着晚饭,不多一会儿便有一大桌子菜冒着热气被端上桌,四人这才坐下来谈起彼此的近况。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叶秋只感觉胸口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塞得满满的,这是他梦想过无数次的生活,温暖、幸福、圆满,身体的每一处都仿佛被一股细小的电流穿过,这难以言表的舒畅令他陶醉。
他甚至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多年以后,等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还能牵着彼此布满皱纹的手,就像现在这样团聚一堂。
如果真到了那时,我们或许已经儿孙满堂了吧,会不会有调皮的小家伙搂着我们的脖子说着爷爷或者奶奶我要吃糖?我们脸上又该是怎样和蔼的笑?那该会是多么让人怀恋的一幕啊!
然而,这样看似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是非常困难的。
有时看似完好的表皮内里会早已被蛀虫侵蚀只剩躯壳,生长在田地里的零星野草放任不管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终成燎原之势,那些先前隐匿在完美表象下的猜忌和错误也终会在时间之火的锻烧下显出真身,而当它们数量大到无法调和不可解决的时候便代表着这就只会是一场悲剧的收尾。
最后一次的相约出行也是选在了一个晴朗的日暮,和几月前那次一样,二人共赴茶山之顶,只不过这一次是骑自行车上去。熟悉地办理好手续,叶秋在前面带路,娜娜则很慢很慢地跟在后面,只顾低着头也不作声。
“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歇会儿吧!”绕过一个弯口,叶秋停下来对娜娜说。
但娜娜没有说话,依旧是自顾自地往前骑着,往下深埋的脸庞看不出半点儿表情。女孩径直地从叶秋身旁穿过。
眼睛里闪动着落寞的光,叶秋抿了抿唇咧起了牙,又把脸上刚刚涌起的失落掩藏下去,重新堆起笑容再度追上女孩。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秋脸上笑着,看似随意地说道,“我们停一会儿吧,你得补点儿水才行。”
女孩依旧是不说话,第二次从男孩身旁骑过。
“猪猪,如果有什么话能停下来讲吗?看得出来你有些不高兴。”这一回男孩追上去直接伸手把女孩拦了下来,脸上依旧堆着笑容,只是比第一次更显勉强,且在不停颤抖着。
“我没有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那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是高兴吗?”笑容颤动得愈来愈厉害,叶秋感觉此刻仿佛整个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好,你问我哪里不高兴,你都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面对男孩一再的追问,女孩终于停下车来,直视着男孩的眼睛。
“我不是一直在问你吗?但是你一直不说。”
“这个需要说吗?你有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过吗?”女孩此时的眼神如芒似电。
听完,男孩脸上的笑容便再也绷不住了,他的眼神闪动着,那数秒前还看似阳光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停顿片刻后又往两侧拉扯出一道更夸张的苦涩的笑。
“呵……,站在你的角度?也不知是好多次了,我说我们需要沟通,有什么话一定要当面讲,但你总是记不住,还有你说站在你的角度,那你可有站在我的角度思考过问题吗?以前无数次告诫你不要再讲的那些话依旧无数次地在你口中被说出来。”
“那些话我说过了都是无心的了,既然你说你在意我,还让我陪你骑车上去,这么陡的坡又这么累,你就不能像上次那样租个电瓶车吗?”讲到这里女孩似乎觉得理亏,眼神躲闪到了一边。
叶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理我就因为这个吗?”
女孩不语。
叶秋沉吟后继续说道:“我骑过两次长途,曾一个人在夜晚荒无人烟的深山里穿行,被一大群野狗围住,摔倒受伤也自己擦拭伤口,也曾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顶着冻雨和冰雹踽踽独行,再苦再累我都不会放弃,我不奢望你有和我一同前行的理想,但至少该有克服这一半困难的勇气,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希望你能走进我的世界,以前我或许会回避这些问题,但现在我觉得必须面对,因为我真正把你当成了我未来的妻子,我要共度一生的爱人……”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和你在一起并不代表我就要陪着你一起受苦。”
女孩打断了叶秋的谈话,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但换来的是叶秋眼中逐渐涌聚的失望,男孩仿佛是被什么突然扼住了咽喉般,哽咽地说道:
“和我在一起经历这些,你觉得是一种受苦?”
“不是,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要去适应你呢?你又为我做过哪些吗?”
“做过哪些?你忘了吗?”
“那我呢?我还陪你每晚去操场跑步锻炼,我还每天陪你吃饭,还给你做过饭。”
看着女孩激烈地争辩着,以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却像放电影般开始在叶秋眼前浮现:第一次给女孩折千纸鹤,第一次守候在女孩教室前等她下课,第一次从图书馆出来散完步送她回寝,第一次用红枣、红糖和生姜熬好汤用保温瓶装着交给女孩的手中……
但想象再多到了嘴边也只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叶秋苦笑着似乎在反问自己:“做过哪些?”他觉得这些事情应该是不值得被一提的,因为它们是身为一个男友所应该做的,但它们却不该被无视,他需要反馈,同样爱的反馈,且这同样的反馈也不该成为衡量彼此得失的筹码——爱情不该是一场交易呀!
眼泪开始覆上了男孩的眼眶,他感觉视线变得模糊,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楚从胸口直漫而上,塞住咽喉发不出声。
“……原来,那些你都忘了。”
他想起了不久前才和娜娜发生过的一次争论,娜娜说:“爱一个人为什么就要改变自己呢?做好自己爱自己,不好吗?”叶秋回答:“若是一个人在爱情前后无变化,没有任何一点儿另一个人的影子,如何证明彼此走进了各自的心里?如何证明这段爱情曾经来过?”
而让男孩更为恐惧的,是结婚后的生活若还是长期存在着这样的分歧,他又将会因为重蹈父母失败婚姻的覆辙而痛不欲生,因为在他记忆的深处始终有这样一副画面犹如梦魇一般折磨着他: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出租房里父母激烈地争吵,被摔得满地的破碎的玻璃瓷片,那个躲在角落里年仅三岁的男孩正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一切……
“你的爱一直都在有所保留,爱惜自己,珍视自己,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付出,都是不能让你再多给予我一点了,我要的是毫无保留的爱,真正嵌合到彼此生命里的爱,是相濡以沫不可割舍的爱,但我发现,不管我如何教你,你都是学不会的……”思想再度拉回到现实,男孩说着说着,到了最后却又突然停住,嘴唇颤抖着,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抗争。
“那所以呢?你想怎样?直接说。”女孩似乎看出了男孩的顾虑。
“你还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吗……”
“不就是那两个字嘛,没关系,你说吧,”女孩也开始哽咽了,她的眼睛直盯着男孩,继续说道,“既然你说不出口就让我替你说吧,是……要‘分手’吗?”
仿佛久闭的闸门被打破,叶秋这时才终于抬起头,用眼睛正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他突然发现女孩的眼中此时也闪烁着和自己一样的晶莹,只是那晶莹被包裹在一团锐利的锋芒之下。
叶秋没有说话,他上前想去拥抱一下女孩,却被其一把推开了。
“行,分手就分手,以后也永远别再来找我了,并且我告诉你叶秋,在我的心里,我弟弟,我爸爸妈妈,他们永远都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他们在我心里的位置,是你永远也休想的,休想!休想!”
一个个字就如同一枚枚炮弹一般,狠狠砸进了这个男孩的心头,女孩在以前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没有一次有今天这一半的威力,这次没有任何的避讳和本就为数不多的顾忌,它们就仿佛化作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狠狠地撬开了男孩脆弱的胸腔,把里面的心肝肺腑全都剜了出来——是的,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疼爱他的父母,甚至没有交心的朋友,他一直以来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一个相濡以沫的爱人。
女孩没有再说了,她踏上车,扭转车头,骑着单车的背影很快远去,站在原地的叶秋愣愣地看着女孩被夕阳的光线逐渐拉长的影子,神情呆滞——
原来你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但总觉得有些东西是避免不了的,我们得在造成更大的错误以前,把它解决掉,如果无法解决,便只能趁早诀断。
在无休止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那些所谓的约定,竟脆弱得像纸片一样,以前是,现在也是,但我依然希望你能相信它们……
“一桩悲剧的落幕不过预示着另一桩悲剧的上演,也伤害了本不会萍水相逢的人,一切是缘分,也是孽债。”
——摘自2019.10《秋的日记》
2
树木的影子已经在西斜的日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了,叶秋又看见了那些黑色的阴影,那些曾在长途骑行中看到过的夜幕时深山里的黑暗,它们又开始滋长起来了,像在荒远海域上漂浮着的黑幽幽的海草,正拖拽着男孩把他往深处带去……
收拾好心情,叶秋骑车再度来到了茶山之顶,不过到这儿的时候山中便已是一片昏暗了,只能远远地看见地平线上逐渐下沉的夕光,云朵被染成了一片鲜艳的橙红,是和上次同样美丽的风景,只是今日的他已没有上回那般豁然的心境。
等叶秋骑车回到宿舍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过,他拿出手机,发现QQ和微信都被娜娜删掉了好友,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只好把手机放到一旁。宿舍里已经关灯,两个室友已经上床正把玩着手机,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只剩下一个还坐在电脑桌前玩着网络游戏,但所幸声音并不大。叶秋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个几个月未再动过的文件夹,暗淡的灯光亮起,久违却熟悉的打字声在时隔数月后重新于黑暗中传来……
猪猪:
请原谅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很遗憾,我们还是走到了分离的这一天,曾经我们都天真地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天真地以为只要足够爱,再大的困难都是能被克服的,但最终我们还是输了……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你每天的陪伴,就如同一块永远也吸不饱水分的海绵般依赖你的爱,但同时让我不能忽视的,又有那些切实存在的矛盾,随着关系加深它们也在日益凸显变得避无可避,我曾以为时间会让我们趋于磨合,但残酷的现实让我认识到它们是无法调和的,你我都像一只锋芒毕露的刺猬,谁也不肯为彼此后退半步,这无关对错,只有适合与否,我明白是时候作出决断了,在造成更大的错误以前。
对于你,我抱有深深的悔愧,在恋爱之初没能抑制住冲动夺走了你最珍贵的东西,这是成长,也是孽债,它伤害了一个原本快快乐乐天真无邪的女孩,夺走了她的纯粹单纯,夺走了她简单的开心。但是,我也想告诉你,在一段感情里面,没有哪一方是可以独善其身的,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没有骗你,那时我确实是怀着这样的期待和希望,哪怕发生过矛盾摩擦,我也觉得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但是后来,我失去了信心,相信被慢慢消耗殆尽的不只有我一个人的信心,你的心里同样也是,只是还没有爆发出来,即使我没有主动提出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选择离去……
很感谢你陪我相处的这段时光,让我享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幸福,虽然没能和你走到最后,但我希望你,仍然相信爱情,相信希望,我离开你,不代表曾经心里没有你,你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遇到一个比我更适合你,适合你过一生的人,到时候,切记好好珍惜他。
语毕——秋
2019.10
——给娜娜的告别书
写完这些后就已是夜里十二点了,叶秋又点开了自己的空间相册,最顶上有本私密权限的相册,相册的名字叫作“我的小仙女”,男孩手指在键盘上空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敲下,只见上面的名字就被改成了“娜娜”,而空间的最底下还躺着一本许久未曾点开也不知道是否已被男孩遗忘了的相册,它的名字是叫“枫”。
次日一早,男孩就去超市买了一本封面装裱精美的相册,他把曾经和娜娜相处时拍下的好多照片全都洗了出来,然后用手一张一张小心地贴在相册里,他又用钢笔认真地把昨晚在电脑上写下的那些文字抄写在了信签纸上,折起来塞进相册的扉页,再小心翼翼地用纸盒包好……
他托女舍的同学把纸盒寄了进去,转交给娜娜,地址是没错的,但由于没有娜娜的联系方式了,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收没收到。
3
“重又变得忧郁起来,只是因为心里有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是以前就有的,只是蛰伏着,当触动心弦的音乐顺着耳蜗飘进心里的时候,它们就又开始苏醒了。”
一切都开始苏醒了,男孩也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悲戚的心境去继续摆弄他的那些文字,只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甚少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好像听到,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跟他说,“你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现在给你了。”对啊,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渴求的东西?去认识了那么多的人,去传递了无数次的讯息,现在得到了,你应该满意了啊。可是他没想到这只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伤害了别人,也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没有认识他,女孩或许还是和从前那样快快乐乐的,可他们又是真的不合适——他心里清楚,但是他有错吗?
如果说第一段感情的失败他还能把责任归咎于英子的背离,那么这第二次呢?这次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该是不能再找寻任何借口的,也再不能借他人的同情来把自己修饰成一个痴情专一却被无情抛弃的可怜角色了吧!总口口声声地说着向往单纯的爱情,而如今自己却也亲手夺走了一个无辜女孩的纯真,做了这世间最残忍的刽子手了……
这真是,可笑、可笑。
“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现在你开心了?”
他回到了之前和娜娜在校外租住的一间小屋,虽然是共同租的,但两人却并没有在这里住过几次,只在平时会因为宿舍太吵无心学习的时候叫上娜娜来这里度过简单的一个下午,或复习功课,或准备考试。但更多的时候是无心学习的,往往是打开书本看不到一会儿目光就会落在坐在一旁的女孩身上,房门紧闭,白色的窗帘也在跟随外面的风轻轻卷动,一切在外界被压抑住的欲望都会在此刻迸发,只不多时,桌上的书本就会被挪到一边,而凌乱的衣物也会散得满地都是……
“说到底,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欲望的发泄。”
叶秋再度自嘲地笑了一声,插进钥匙,拧动,房门打开,首先看到的是右手边那个空荡荡的书桌。男孩并没有着急进屋,而是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书桌,回忆着女孩曾经坐在那里认真写字的样子,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那张大床上,上面的被子还保留着上次女孩贴好时的模样。
关好门,叶秋缓缓走过去,脱鞋躺下,将被子蒙过头顶,眼前瞬间变成了一片漆黑,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女孩曾经遗留在这里的气息。突然,他的手指猛地发力,像是心底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突然冲出一般,力度大得几乎要将手中的棉被抓破。“呜呜——”,深埋在被子里的头颅终于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咽,声音很低,像是想大声嚎啕却又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而这种尖锐的冲撞也使得喉咙疼痛剧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紧紧攥住被子的手才终于缓缓松开,房间里又重回了宁静……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叶秋习惯性地把手往身旁一搭,却发现是空荡荡的,惺忪的眼睛缓缓睁开,突然脸颊触碰到一阵冰凉,他疑惑地伸手往枕头上一摸,竟是湿漉漉的一大片,短暂地愣了一会儿后,叶秋终是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床头灯,但起身的时候脑袋里却传来一阵眩晕,他一个没站稳又坐回到了床上。
“阿嚏——”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吓了叶秋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感冒的症状,他把手背放在了额头,居然有些烫。
“还是该去拿些药……”男孩自言自语地说着,第二次起身穿好了衣服,他不知道这次生病的缘由,也记不清上回感冒是什么时候了。
拿完药走出药店时恰好碰见一对前来购药的情侣,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女孩则紧紧地搂着男孩,右臂从男孩左腋下穿过,头轻靠在男孩的肩上,脸上洋溢着满是幸福的笑。
叶秋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要配什么药?”
负责配药的阿姨问。
“感冒的。”女孩答道。
“哪些症状?”
“就是喉咙有点儿痛,干咳,头也有点儿晕。”
“有痰没?”
“有一点儿。”
“就配一个人的吧?”阿姨背过身去开始拣药。
“不……是两个人的。”女孩有些害羞。
“都是一样的症状吗?”阿姨动作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拣起药来。
“差……差不多吧……”
两人脸上都开始泛起淡淡的红晕来,女孩更是用手捂着面,把脸转到了一边去。
听到这里,站在门口的叶秋有往屋内稍稍侧目,但头只偏转了一半就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地笑了笑,然后便抬脚迈进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阿,愿你们永远珍惜彼此,拥抱温暖与幸福!
4
大概是没有任何再去寻找的资格的,男孩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上都沾满了污秽,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又凭什么去要求对方一定要是纯真的灵魂呢?他懊恼,他悔恨,可他心里那对某样东西的成见依旧如同大锁一般死死桎梏着他,而现实的自己却也成为了那个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他那些所笃信已久的相识一人即度一生的想法就如同一个笑话。
于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有这样一个男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锋利的指甲几乎要将整个头皮扯掉,他一遍又一遍地撕扯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吼,想放大声儿,却又怕被人听见,如同一头被绳索捆住的野兽,他想起别人曾经劝过他的那些话,又想到自己满是“污秽”的躯体,两种力量就这样在大脑中不断地激烈碰撞,他却不肯丝毫妥协退让,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不会就此疯掉吧?”
等到一切疯狂过去时男孩总会自嘲一句,索性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儿了,他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再用袖口擦干净湿漉漉的额头和被褥,闭上眼睛,黑暗袭来,再睁眼时又会是崭新的一天。
5
时间一天天流逝,黑夜的到来也愈来愈早,头顶的树木也从原先的青翠逐渐泛了黄,再到叶片被风吹离树梢,在地上留下光秃秃的影子,仰头看去的时候会觉得它们就像一柄柄直插天际的箭矢。
男孩依旧在没日没夜地敲打着那些文字,每日沿着固定的线路走出宿舍,再穿过那片光秃秃的已经剩不下几片叶子的梧桐林,走进图书馆寻到固定的角落,又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夜里的时候他仍习惯到操场跑步,但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习惯佩戴眼镜。在能见度较低的夜里,近视使他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便不能辨清人物的状态了,往往是人都快到跟前他才发觉,好几次差点撞上,但他还是把眼镜握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跑完后他还喜欢到跑道旁的台阶坐一会儿,依然是不戴眼镜的,往往是一面用双手撑住膝盖,一面抬起因汗水而变得模糊的视线看向那些涌动的影子:每个人都是一团黑灰色的光团,被包裹在同色的夜里,只有他们动起来的时候才会发觉那里有个人;远处便是四下闪耀的霓虹了,白的红的光的,一团接过一团的光球,像是一个个发着光芒的行星,孤独地在空气里闪耀着……
有时候夜晚的操场会在不知不觉中飘起雨点儿,秋与冬的更迭也让寒冷的入侵变得悄无声息,它们就如同一粒粒冰渣,驱散着操场上本就为数不多的跑者。也很快地,往往这时的跑道上就剩不下多少人了,但叶秋却是个例外,他飞快地奔跑在被雨水洗刷得锃亮在路灯下如同铺上了一层薄膜般的跑道,他往往更肆情地感受着那些迎面而来的冰凉,感受着它们窜进脖颈、打湿衣衫,而此时的他也似乎比下雨之前更显得兴奋许些……
“雨点飞散在空气里,像白色的毛发,是长满在夜里的白森森的冰冷。”
——2019.11《秋的日记》
6
立冬这一天,叶秋接到了这个冬天来自家里的第一个坏消息——他的三嬢去世了。短暂的震惊很快归于平静,叶秋想了想,似乎是许久没回过家乡了,但印象里三嬢身体一直不错,却没想到……叶秋还是请假回去了一趟,转了两次车,踏过小时候搬过螃蟹的那条小溪,他见到了三嬢的灵柩。父亲和好多亲友也都回来了,每当这种难得的相聚时刻,小辈的近况自然是不免成为大人们嘴里的谈资。
“哎,老七,你家秋秋在哪里读书诶?”一个亲戚问道。
“川区那边了哇,那个二本,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叶父回答。
“喔,那个学校啊?不是拿钱都能去读的吗?”
“好歹是个本科,也不是只要拿钱就能上的吧?”旁边一人接过话。
“听说以前就是个三本,读个三本还不如读个专科……”
对话在继续,叶秋沉默着转身离开,只听到叶父说:“管得他的哟,反正我供完这年就算交差啦……”“哎呀呀,我还不是,也不求这些娃儿将来要啷个回报,只要国人过好国人就行啦……”,最后接话的也不知是六嬢还是幺爸——
几乎是和去年一样的对白。
走到里屋,外面的喧嚣瞬时少了不少,叶秋系好头上的白绫,在灵柩前的草榻上缓缓跪下,在父母不甚看管的童年时期,叶秋几乎都是由这些嬢嬢姑爷照顾,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三嬢的见面是在即将离乡去上大学的时候,那时三嬢问他“有没有谈女朋友”,叶秋回答“有的”,三嬢便喃喃自语道:“还是自己谈的好,要是像我们那会儿花钱去买媳妇的话就不合算啦”。
那时三嬢的气色也是极好的,还在关心叶秋的终身大事,可是如今……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叶秋喃喃道,若有所思。
再度回到学校,这天课间的时候教室后排传来一对女生的谈话来,声音不大,但叶秋坐的这个位置能刚好听到。
“嘿,你听说没,有个女大学生因为被男朋友嫌弃不是处,自杀了。”
“啊,不会吧,真的假的啊?”
“你还不信,看,都上头条了。”
他调了下蓝牙耳机的音量,让那些声音更容易窜入到耳中来。
“我跟你说啊,现在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太多渣男了……”
后面的谈话已经不能够再被听到了,因为叶秋已经把耳机塞得紧紧的了,几乎深陷到耳蜗里,挤压着细嫩脆弱的皮肉,让人生疼。但叶秋像是全然感受不到这些疼痛似的,他手还往里使劲转着摁着,同时把那声音也开到最大来,这动静终于引起了后排那两名女生的注意,她们停止了谈话,以一种惊诧和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人——此人的举止好生怪异。
叶秋也不去理会她们那同样怪异的眼光,他打开手机,校园墙上正有最近关于此事的讨论,但翻着翻着叶秋便再也看不下去了——大致可分为两方阵营,但都有着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极度地偏倒于其中某一方的权益,彼此攻讦、互不相让,若是偶有几个斡旋其中的理性主义者也会在那强大的火力之下顷刻湮灭。对对手人身缺陷的诋毁是它们攻击的主要手段,唇舌口水被其发挥到了极致,反正如何使人生怒如何用,如何损人揭短如何用,在没有道德桎梏也无需承担责任的网络世界里,它们往往还会拉上一大帮跟随者,对你实施“狂轰滥炸”,而被攻讦辱骂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往往还连带着你的家人子女,一件再无耻的事,只要做的人足够多,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坦然……
叶秋悲哀地看着那少有的几个理性主义者,他们因为未选择确切的阵营反而被两方夹击,并最终删除评论。
“在这种环境下理性总是说不清的,有时候人是这样子,你刻意的忍耐会助长他嚣张的气焰,如同助火的风势,让那充满了戾气和悲哀的空气肆意扫荡,各类鬼怪的嘴脸就在那扭曲的空气中膨胀,飘散进漆黑的窟洞里,附上了洞里久埋的骷髅,挥舞起骨肢来,便真的以为自己有了躯肉,可作威风了。”
——摘自2019.12《秋的日记》
叶秋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并最终关掉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