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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黎蘅被那颗金丝枣砸到额头之前,正捡完纸鸢准备离开那个寂静,荒草丛生的偏殿。
那是从偏殿的院子里飞出来的一颗金丝枣。
她以往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但一连几天的西南风总是将她的纸鸢吹到这里,她不愿让宫女们碰她的宝贝纸鸢,只好亲自来追,她跑得很快,甩掉了一群喊着让她注意礼仪的贴身嬷嬷和宫女。
黎蘅知道那个偏殿里住着的是齐国质子。六年前齐国与大黎交战失败,不仅割让了一座城池,还被迫送来一个皇子当质子。
黎蘅的额间隐隐作痛,她毫不怀疑这颗枣子的攻击性。
黎蘅一手拿着纸鸢,一手大力地推开偏殿有些破旧的朱红色大门,想要找里面的人讨个说法。
门开的一瞬间,黎蘅愣在原地。
一个穿着月白色旧袍的男子靠在在脏湿的破旧水石缸旁,微微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墙外茂盛的枣树将绰绰约约的阳光挡了大半,院子里丛生的杂草和生满青苔的台阶显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也衬得他右腿上的大片干涸了的血迹无比骇人。
更不用提那个男子的脚上还戴着一副笨重的粗铁链脚拷。
黎蘅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
她也不相信一向温和的皇兄黎臻会对质子如此暴苛。
黎蘅捏着她的纸鸢,咽了咽口水问道,“你,你没事吧?”
那男子皱了皱眉头,慢慢地睁开眼,用乌黑的眸子看了黎蘅一会儿,才虚弱地回道,“姑娘若是有药,在下感激不尽。”
黎蘅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将纸鸢搁在地上,提起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留下一句,“你等着。”
黎蘅怕惊动宫里人,没敢传太医,只带回来很多上好的药膏和药丸,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男子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哼,将沾满血迹的衣袍从血肉模糊的皮肉上揭下。
黎蘅跑去问黎臻,那齐国的质子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黎臻一下子变了脸色,半晌才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你以后不准再到那里去玩。”
可是没有人能拦得住黎蘅,黎臻没办法一直盯着她,他总有忙不完的国事。自从半年前继位后,他再也没有陪黎蘅一起嬉闹过。
黎蘅刚刚及笄,被黎臻保护得实在是太好,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非黑即白的。所以她实在是不懂,为什么黎臻要虐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质子。
黎蘅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黎臻总觉得她是小孩子,什么也不告诉她。
她被宠得过了头,别人说禁止的东西,她偏要去弄个明白。
她开始偷偷往那个杂草丛生的偏殿跑。
她渐渐才知道,那质子名曰祁隽。他好像认为她是宫女,因为除了一开始向她讨药外,他没有再向她提过任何要求,只让她帮着在井边的桶里端了几次水,像是觉得提了也没用,又像是不想跟她扯上更深的关系。
黎蘅是有一点能理解的,要是她皇兄把她送到齐国去,受尽折磨,她可能连跟齐国人心平气和的聊天也做不到。
黎蘅没敢告诉祁隽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没想到,当对祁隽编自己乡下女子的身世时,清楚地听到祁隽轻轻笑了一声。
那是黎蘅第一次听到祁隽笑,她涨红了脸,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自己拙劣的谎言,“你笑什么?”
祁隽吃了几天黎蘅带来的补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依旧很瘦,眉眼的棱角看上去还是有些凌厉。他盯着黎蘅清澈的眼睛,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你在宫里都干些什么?”
“我......我伺候公主。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干过重活的。”
“因为......因为公主对人很好,也不让我们干重活,真的,你用的药还是公主赏的呢。”
祁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是挺好。”
祁隽慢慢对她少了些戒备。
祁隽在偏殿的日子过得很苦,他没有侍从在身边,被那笨重的链子和无法痊愈的腿伤囿于这一方荒芜的院子。一日三餐是宫女太监们都不吃的剩饭,黎蘅见过一次,那米都已经有些发黑,像是放置了很久。祁隽将发黑的部分挑出来,面不改色地吃剩下的部分。
黎蘅却从未听他抱怨过一句,她经常给祁隽带一些补品或者糕点,祁隽应该不是一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黎蘅却乐此不疲。
许是因为黎蘅经常往这里跑,两人渐渐熟悉了起来。祁隽的屋子里有很多书,他说,既然我们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那看看别人看到的也挺好。说这话的时候,他鬓间的碎发散落下来,给凌厉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黎蘅突然间想到,这样的人,被所有人放弃却不自暴自弃的人,如若不是困在这里,必定要成一番大业的。
黎蘅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祁隽心动的,因为那天清晨实在是过于美好。黎蘅去的时候,祁隽在院子里对着未隐去的月亮出神,天是有些透亮的蓝,祁隽的头上沾了些未凝的露珠,像是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没看黎蘅,只轻声道,“我家乡......有一座山,名曰望月山,据说在那座山上能看到世间最美的月色。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去,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看。”
黎蘅知道希望是很渺茫的,可她却忍不住在梦里一遍遍幻想那样的场景。
黎蘅从未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竟是这样甜蜜又酸涩。
二.
黎蘅想去求黎臻放了祁隽,但是好像不大可能。或者,下令对祁隽好一点也是可以的。可黎臻最近愈发忙碌了,黎蘅在御书房外等了一个时辰,他也没有出来见她。来回话的大太监脸色凝重,也没再跟她说她爱听的那些讨喜的俏皮话,只道,“陛下政务繁忙,公主先请回吧,陛下说忙过这一阵就去找您。”
黎蘅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黎臻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求见。但她毕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也没强求。
但这种不好的预感终于在晚上看到祁隽时升至顶峰。祁隽看到她进来也没什么表情,只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神色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感情地开口,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你知道吗,跟我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那个侍卫,今天被你们大黎的皇帝下令杀死了。”
黎蘅和祁隽的面前突然立起了一面无形的墙,那墙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黎蘅不知该何从打破。
见黎蘅没说话,祁隽又道,“你不是来可怜我的吗?”
他嘴上这样说着,眼神和表情都冰冷极了。
黎蘅终于忍不住,“祁隽,你别这样。”
祁隽深深闭了一下眼睛,突然跛着脚慢慢地走到黎蘅身边,一把用力地抱住了黎蘅,他将脸埋在黎蘅肩上,慢慢道,“他们以为我娘的画像是什么机密,活活把他打死在天牢里。”
原来黎臻是在忙这个吗?黎蘅不肯相信。黎臻才不会这么冷血无情。但她还是颤抖着开口问道,“画像在哪?”
祁隽第一次对她露出这么脆弱又坦诚的一面,以至于她来不及细想,祁隽为什么会知道天牢的事情,又或者,他为什么将黎臻的事情,算在她头上。
祁隽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乌黑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太复杂,黎蘅看不懂,她只听到他说,“在御书房书桌上,你不信的话,可以去看。”
黎蘅当然是不信的,黎臻是全天下最好的皇兄,可她也不信祁隽会说谎,祁隽是不屑的。
黎蘅闯入御书房的时候,黎臻正在议事厅和一些大臣商议要事,他是真的很忙。但那些宫人怎么可能拦得住黎蘅?这皇宫里除了黎臻,谁都管不住她。况书房里不准太监们进入,她有心要进,他们也无可奈何。
她看到书桌上和玉玺放在一起的那幅画卷。
她甚至看到上面沾染的些许干涸了的血迹。
黎蘅深呼吸一口气,轻轻将画卷打开,是一幅女子的画像,和祁隽有五六分相似。
黎蘅不得不相信,他的皇兄在对着外人的时候,变成了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者。
她颤抖着将画卷装进怀里,却听见外面黎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黎蘅慢慢转过身,看着黎臻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她不想让黎臻看到她的眼泪,一下子扑进黎臻的怀里闷声道,“皇兄,我都一个月没见过你了。”
黎臻只是很耐心地顺着她的背,并没有怪她为什么私自闯入御书房,“阿蘅乖,皇兄最近太忙了,我再过几日就去你宫里看你好不好?”
黎蘅攥紧了黎臻的袖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什么异常,“皇兄......”
还没来得及说出些什么,就听到外面大太监问道,“陛下,张丞相问您是否需要先把兵力部署下去?”
黎蘅脸色一变,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部署兵力?”
黎臻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宽大的皇袍盖住黎蘅的脸,一把将她抱起来,“没什么事,别瞎想,就正常部署。你乖乖地回宫,别乱跑。”
黎蘅实在是太过相信,太过依赖黎臻,以至于黎臻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她都不会去怀疑真实性。
黎蘅坐上回宫的软轿后,还是恍惚的。她心里乱极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宫,又怎么将画卷交给的祁隽。
祁隽没有问她怎么进去的御书房,怎么拿到的画卷,黎蘅只记得祁隽冰冷的眉眼,他说,“你往后别来了。”
黎蘅再没去找过祁隽,她已经再无法面对祁隽。
她毕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宫女,她更不是那样死缠烂打为爱情放弃自尊的人。
后来黎蘅曾无数次想过,或许她不是公主就好了,她要只是那个平平凡凡来自乡下的宫女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不需要面对祁隽的欺骗;城破的时候,她也不需要经历那样让人痛苦又绝望的场面。
在宫女太监们抢着珠宝古董尖叫着四处逃散的时候,黎臻终于提着剑踢门而入。他一把将黎蘅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拿着剑,“别怕。”
黎臻以为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伸着手哭着要糖吃的小孩子。他从未告诉过她大黎国库亏空民不聊生;他从未告诉过她自继位以来齐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断;他从未告诉过她自己有多心力交瘁有多无能为力。
他自以为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可黎臻不知道,越是这样,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就越是痛苦万分。
黎蘅无法接受。
大黎那么强大,京州五万精兵镇守,皇宫重兵把守,怎么能说破就破呢?
更何况,是祁隽带人包围的皇宫。
黎蘅看着祁隽踩着洁白的积雪一步步逼近,眼前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将雪层染得鲜红。祁隽表情阴冷,像是从地狱归来,他剑鞘上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滴,地上的洁白很快融成一朵朵刺眼的血花。他没有看黎蘅,只用剑指着黎臻,“来吧。”
他的余光扫到她,表情依旧冰冷没有一丝变化,像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黎蘅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原来在他眼里只是个拙劣的笑话。
或者说,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黎蘅没有看清那支飞来的箭是怎么刺进黎臻的身体里的,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扑到黎臻的身上替他挡下其他几支箭的,她只看到祁隽带着些错愕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知是皇宫火光冲天还是人们流了太多的血,黎蘅突然感到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色。她费力地睁开眼,祁隽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伸出手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动。黎蘅别开脸,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用轻到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祁隽咬着牙,像是在压抑些什么。
失去意识前,黎蘅终于听到一个声音道,“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
原来他心里,从未有过她。
三.
祁隽又一次听到墙外传来少女嬉闹的声音,已经连续三天了。
听起来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无忧无虑到让祁隽心中充满仇恨的阴暗的世界无处遁形。
他的腿已经伤了好几天。
半年来大黎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内忧不断,正是齐国进攻的好时机。父皇派来的细作前几天给他传信,说是已经安排好了,在皇宫外接应他。他跟侍卫卓七在夜半离开的时候却不慎触碰到宫墙上的暗器,负了伤,紧接着又被夜巡的锦衣卫发现,活生生被打折了一条腿,卓七护着他,也被打得奄奄一息关进天牢。
大黎还没有跟齐国撕破脸,没有直接处置他,只将他锁在皇宫偏殿,留他自生自灭。
祁隽那时候才意识到,原来那细作,是齐国太子祁烨辞的人。
根本没有人来接应他,他早该记起,他早就被放弃了。
那声音的主人祁隽是知道的,他以前远远地见过她好几次。
她是有资格不谙世事的。
大黎先皇生前最宠的公主,新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还未及笄就在京州封了十处宅子。
祁隽腿上的伤还没有处理过,笨重的脚链坠得腿伤生疼,再拖下去可能就要废了。
祁隽决定赌一把,他用枣子想引起墙外人的注意,没想到竟然砸中了她。
她好像是被他的腿伤吓到了,忘了发脾气。还问他,有没有事。
祁隽觉得很可笑,大黎皇帝这样对他,公主跑来假惺惺。
可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刹那,祁隽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
她额头被金丝枣砸红了一片,却衬的皮肤更加白皙,她的眼睛像是被泉水洗濯过的黑宝石,清澈又干净,她脆生生地看着祁隽,祁隽竟一下子晃了神。
祁隽前半生见过无数女子,却从未有一人能比得上她眉眼的半分。
黎蘅给他拿了很多名贵的药膏,但祁隽并不想跟她有什么瓜葛,他只是利用她,仅此而已。后来却发现,她被黎臻保护得很好,干净纯粹,也没有被宠坏,跟那些皇室贵族截然不同,她从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从不对他趾高气昂。
祁隽在齐国的时候,拼尽全力向上爬,也抵不过太子祁烨辞的一根手指金贵。毕竟,他只是低贱宫女、下等人的儿子。他接受不了出身卑贱论,却不得不向身世屈服。
祁隽从齐国到大黎,受尽屈辱,受尽冷落和白眼,黎蘅就像他黑暗岁月里突然照进的一道光。
黎蘅很喜欢吃甜食,经常给他带来一些糕点和糖酥,他面上不说,心底却是有些欢喜的。那糖酥真甜啊,将他二十年来发苦的心都润成了蜜。
但药膏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他的腿终究没能恢复。
祁烨辞派人给他传信,向他要大黎兵力布阵图。祁隽在大黎待了六年,他费尽心力,才在京州安插了一些眼线,终于绘制出一幅京州内部防御图。
祁隽知道自己翻身的时候到了。
他用自己母妃的画像在防御图上作掩护,如若祁烨辞救他出去,他便告诉祁烨辞如何看到防御图。如若祁烨辞不救他,那也无法将防御图据为己有。
可他没想到祁烨辞竟然用黎蘅威胁他。
偏殿荒草丛生,人迹罕至,想要对她做些什么,实在是轻而易举。大黎内忧外患不断,黎臻自以为将黎蘅保护得很好,却再没能分出一点时间和关注来给黎蘅。
祁隽是想过放弃这次翻身的机会的。
可防御图在卓七手上,祁隽还没来得及从地牢中救出卓七,卓七就因此丧了命。
卓七从十岁开始跟着他,为他出生入死,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卓七只会比他承受得多。如果说黎蘅带给他光亮,那卓七就是陪他待在黑暗里的那个人。
祁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她是高高在上连真实身份都对他隐瞒的敌国公主,而他不过是在她皇兄手下苟延残喘的质子,她一时心血来潮,他却把她图的那份新鲜当成了真心。
可笑至极。
可当他看到黎蘅那双清澈的眼睛,所有难听的伤人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他情不自禁地抱了她。
那晚的月色真美啊,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绰绰约约,亲密极了。祁隽恨不得就这样抱着她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
就像他当初不能留在齐国一样,如今他也没有资格奢求有关和她的未来。
她是大黎人,祁隽早该清醒的。
黎蘅替他拿回了防御图,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往后别再来了。”
黎蘅永远不会知道,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怔了多久。
她果然再也没来过。这很好,他们从利用开始,也从利用结束。
没什么不好。
他如愿以偿,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可当看见她躺在血泊中苍白的面色,看着她那汩汩流出鲜血的新鲜的致命的箭伤,祁隽曾笃信的一些东西,突然崩塌了。
他从没想过要她死,他以为要留下她再容易不过了。
当祁烨辞略带轻蔑地说出那句“成王败寇”后,祁隽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赤红着双眼狠狠地将剑刺进了祁烨辞的胸口。
祁烨辞带来了八万大军,就算没有祁隽的防御图,攻进来也只是时间问题。父皇还健在,祁烨辞依然备受宠爱,祁隽知道自己该忍气吞声,该谄媚讨好祁烨辞,该养精蓄锐,不该冲动,可他却已经不知道那样之后的意义了。
他一无所有了。
漫天的箭羽向祁隽刺来,祁隽抱着黎蘅,踉踉跄跄地冲进了燃烧着的火光里。
或许这一次,他可以抱着她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