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午后,秋光明媚着。我坐在卧室大床边的小凳上,眼睛瞧着窗外的杂树和水泥路上的行人,还瞥见一只黄蜂正伏在窗台上,懒洋洋地享受一天中最暖和的太阳。
一阵风吹过,香椿、银杏、老槐树的叶子簌簌飘落,一个老奶奶推着婴儿车正好走过,叶子如顽童一般向她扑来,拂过她的白发,钻进她的脖颈里,有的飞进婴儿车,落在那个小婴儿脸上,他嫩黄色的衣服上。我心里一动:秋天真够美的!
门一动,孩儿爸进来:“你又在想什么呢?梅拾璎,我们晚饭吃什么?”
我一边眼睛瞧着窗外的老太太俯身逗弄孙儿,一边应付他:“我正在想一篇文章该怎么写,才能既让一个识500字的老太太看懂,也能让像你这样的工科博士看懂,还能让简书上有文化的人看了莞尔一笑。”
他又露出居高临下地诡笑:“别写这些没用的东西了,还不如把那些珍贵的脑细胞用来琢磨琢磨晚饭,反正你也成不了作家。”
我不服气了:“这是为啥?”脸上奔跑的笑容扑通跌进了悬崖。
“你看看人家那些著名的作家,你看鲁迅,叼着烟斗,头发根根直竖,一脸愤世嫉俗,起码看起来很孤独,与众不同。你那天给我看什么张爱玲,那个女的,你看人家那样子,遗世独立,哪像个凡人。再看看你,整天嘻嘻哈哈,乐乐呵呵,看谁都顺眼,瞧谁都不错,喜欢的都是些平常的事儿。我从来就没看见过你半点儿像个女作家的样子。”他一边说一边吭吭,眯眼看我的反应。
我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应该是一脸的若有所思、欲擒故纵,并示意他畅所欲言。
“执政党向来都是先让在野党跳出来畅所欲言,然后一刀一剑地收拾!”他说完拔腿溜了。
我陷入沉思。
这个家伙说的对啊!我实在太平常了。惯常的生活中,别人喜欢的我大多都喜欢,大众憎恶的我也无好感,越来越能理解,越来越能包容……除了保持适度的自省,其他都像一切中年妇女的样子——最可怕的是,我从未孤独过!我并不知道孤独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
又一闪念,什么是孤独啊?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也许我孤独过,只是不知道那叫孤独而已,于是我打开百度,查“孤独”怎么讲。
“孤独是一种主观自觉与他人或社会隔离与疏远的感觉和体验, 而非客观状态;是一个人生存空间和生存状态的自我封闭,孤独的人会脱离社会群体而生活在一种消极的状态之中。”这是当前较权威的定义。后面还有三层涵义:孤立无所依附;独自一个人;不合群,不喜欢跟人来往。
从定义可知,孤独是一种主观选择,主动选择与社会和人群隔离,处在一种相对消极的状态。
“人也许能够忍受诸如饥饿或压迫等各种痛苦,但却很难忍受所有痛苦中最痛苦的一种一一那就是全然的孤独。“这是心理学家弗洛姆的断言。虽然轻微的、短暂的孤独不会导致心理与行为的紊乱, 但长期的或严重的孤独则可引发某些情绪障碍,降低人的心理健康水平。
看了几遍,我彻底释然:感谢上帝,我原来我还真没有全然孤独过,只是试图寻找一点儿自己的空间。有时喜热闹,多数爱独处。原来,我错把独处当成了孤独。
怪不得,《百年孤独》上的字我全都认识,情节魔幻般地吸引我,我居然不理解笼罩全书的如雾霾似的孤独。
抛开“孤独”,上当当给孩子买书,双十一快到了,正好趁便宜。
在一本书的界面上往下翻页时,一本书跳了进来:《生命是孤独的旅程》,呵!又是孤独,简直跟我怼上了。
点开书名,作者是贾平凹,以前我读了他两本散文,非常喜欢,但看不下他的长篇小说。
盯着书名,我纳闷极了,这个内心大河般壮阔高山般巍峨的大作家什么时候也开始孤独了?
从他以往的文字判断,他对世界洞若观火,又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写作、办杂志,兼着陕西文联主席,如邻居家大叔一样的憨厚质朴,又如哲学家一样的透彻深邃,亲情环绕,好友一箩筐。他怎么可能孤独?我从他的文字里从未感受过他是孤独的。
接着,我看见了编辑这样的宣传语:
“人人生而孤独,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孤独是献给你生命的礼物!”
“生命因孤独而越发美好,一个充实的灵魂无不因孤独而散发异彩。”
“我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独自一人。只有历经孤独的人,才足以活出人生的真正滋味!”
看到这儿,我有点儿压不住火了:为宣传本书,就可以罔顾孤独本身的涵义,信口雌黄,歌颂起孤独来了。我承认适度的孤独可以启发深层次思考,但不是只有历经孤独的人,才足以活出人生的真正滋味。若人人生而孤独,孤独是人生常态,终身活在一种极致消极的状态里,我看不出活着的好来!
什么是人生的真正滋味呢?不知谁可以概括。蹲过牢狱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说:没进过大牢,不足以谈人生?
这本书我没看过,类似的话若是出自贾平凹,我觉得这大叔慢慢变妖了。
一个伟大的作家,从曹雪芹到马尔克斯,从鲜花着锦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魔幻般的预言到一个家族的百年孤独,依照“孤独”词条的解释来看,绝大部分作家本身都不是孤独的,只不过他们早已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鲁迅先生的头发也不是老那么竖着,这个家伙生活得有情有趣,他只不过比谁都更犀利地揭示社会的病症,比谁都热爱生活,热爱这个古老的民族,想让它变好。中国生活着那么多作家,那么多的写作者,让大家站出来说,到底谁陷入了深彻的孤独?
一个充实丰富的灵魂饱含对世界的热望,他怎么可能去孤独?
梭罗在瓦尔登湖隐居的两年中,他不是选择孤独,他是想体验一种简朴的生活方式,要证实给人看。北大的王青松携妻隐居深山多年,雇佣工人开荒种树,他只是喜欢那种更为自然的生活,或厌倦了人心的争斗。
哦,原来,孤独被误解了!面对外界的喧嚣,我们的内心风平浪静,面对无边的繁华,我们的生活从容淡泊,与世界保持一种适度的距离。这不是孤独,是独处!这是一种清静的欢喜,是一种寂寞的丰盛。孤独,既不高级,也不冷酷,把它晾出来晒晒,只是一种病!
许许多多的人,包括我,患过一种时髦病:还不真正了解一个词的意思,就傻头傻脑地运用它,好像自己多高级,到头来成为笑柄。譬如“救赎”,我一看见有人轻易用它就头疼,您知道”救赎“的内涵吗?朋友,耶稣用生命去赎人类的未来,安迪给深陷地狱中的狱友带来希望,那才是救赎,重在赎!没有深沉的苦难,没有伟大的奉献,哪里有救赎?
深度孤独是一种病!治不好,必然走向死亡,想想海子和顾城。
心灵不是因孤独而丰盛,是以安静而丰盛。上帝创造世界,馈我们以日月星辰、海洋高山、森林草原、虫鱼鸟兽,我们有信仰支撑灵魂的框架,有劳动支撑心灵的躯壳,有亲人可相爱,有朋友可倾诉,有无限深广的世界可供好奇与探索,有无尽的艺术之门去审美,哪里有孤独?
那天看到汪曾祺先生的一段话:“我没有荒谬感、失落感、孤独感。我并不反对荒谬感、失落感、孤独感。但是我觉得我们这样的社会,不具备产生这样多的感情条件。……文学,应该使人获得生活的信心。”
老先生总说自己不深刻,我倒是觉得他这话深刻,点出了中国人精神的特点。我读书不多,只有一些皮毛,没能深刻理解我们祖宗的文化内涵,但我有个直觉:中国人不太可能走向孤独,天人合一的思想像基因一样衍传下去,这是上天对中国人最慷慨的馈赠,是最高级的智慧。看看苏轼,被朝廷贬到海南崖州,四面荒野,少有人迹处,他享受起日啖荔枝三百颗来了,从未孤独。
成为作家不是我的使命,上帝没有赋予我这样的天赋,我只想倾诉一点儿对生活的点滴感悟,从而让人间多一些明媚与温柔。
把《生命是孤独的旅程》翻过去,眼睛又习惯地看向窗外,一位年轻的爸爸踮起脚,举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摘树上黄透了的银杏果。两三个小姑娘高高擎起手机,在黄栌树下自拍,红叶掩映着她们的脸庞,像染了一笼胭脂一样。
又一阵风吹来,杂叶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