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自觉神清气爽,时间是七点钟,意味着昨日我享受了近十个小时的睡眠,这在多年来都算罕有,因此我当然错过了小施零点发来的消息,是一张他手绘的贺卡,内容是祝我身体健康、生日快乐。贺卡很精致,我不知如何形容,放大细看,原来有许多细小的图案,自然是很可爱的,然而具体的含义,我不能全部确定。
“等他过来的时候,要问清楚。”怀揣这样的心情,立刻想要回消息,忽然发觉自己的健忘,他一定刚下夜班,需要立刻补觉。只好等下午晚些时候再打给他。
既是生日,便算一个纪念日。以前我很怕这种日子,有种极度想要消失又无法消失的窘迫,对于所谓祝福,哪怕是“有口无心”的,小施用这个词调侃他第一次送我生日祝福,那已是多年前,小施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
他总是这样形容那时的自己,其实我不觉得,我只觉得那时自己已像现在一样老,年月的流逝不曾全然覆盖我,也不肯哪怕略微减轻我的沉重。我这样感慨的时候,小施便摘下眼镜,像要试图看出什么来,专注地望我。
或许仅仅专注是不确然的。小施的眼睛很漂亮,这是客观的结论。常常是有些疲惫的,是戴眼镜的缘故,又是做医生,疲劳总是难免。这样的眼睛隔着一层水雾,一瞬不瞬地望我,我该有什么感觉?
小施没有作可怜态,我却感到怜惜。一开始,对于这种情状,我感到不安,然而发乎自然的怜惜到底大过无端的不安,我不知自己在粉饰什么。小施望着我,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那样不设防,我大约为这不设防而不安。
我听到自己对小施讲:“乖孩子,躺下来吧,让我为你揉揉眼睛。”声音里有我所不熟悉的悦耳,好像在梦里面,反复掉下的那颗末尾的齿,现实仍会担心它的摇晃。一切都像在梦里面,台词极温柔、也极远。
我起身倒水喝,水竟是温热的,昨晚临睡前我不记得曾烧水,实际上,我经常忘记要喝水,像植物那样缺乏自觉的能力。因此我不敢说“做某某事像喝水一样自然”。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好笑,近来一些普通的事,我却常常无端发笑,我想这也是老去的一个标志。
哪怕没有这些标志,我一样在老去,回忆起过去某个时间点之前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仿佛我的白发并非日渐生成,而是发展于某个夜晚。在那以后,衰老的音调渐趋微弱,几不可闻。
昨晚,大约小施是从我家中离开的,前天亦是,再前一天亦是。我的高烧来势汹汹,是十多年来的每一年,每一年,远去者留给我的礼物。借着肉体的极端困顿,精神便轻飘飘可至接近他。于是每一年,那人都踏着火光来,在暖融融的烧灼中,给我遭受钝痛的身体以安慰,那妙诀在于不清醒。
甚至请过相士来看。我并不很在意是否祸福加诸在自己身上,只担心他在我不能感受的地域过得不好,或有什么需要,而我又能怎样帮到他。初初几年,我被这些思绪困锁,如同身处密云之下,四周浓黑不辨方向,耳边风声作响,我在暗涌中疾走,云外的晴天,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半盲的相士瞪着我,久到我已失去耐心,忽然道:“这位先生,上穷碧落下黄泉,还有哪里你不曾去过?”他的话说得不留一点余地,比医生宣判病人绝症更让人惊愕,比亲见至亲失去更让人痛苦。我却表现得比他更无畏、更坚决。我不知道是什么要我这样,一定不只是勇气。我对相士道:“他现在在哪里,要我做什么,请原原本本告诉我。”
为了求得一个答案,甚至不惜惊动他的魂魄,一刻的惊天动地,我突然感到惶恐:或许是那点微薄的恨意蒙蔽了我,在幽暗的内心深处,翻云覆雨,让他在归于尘土后仍不得安宁。以为爱得凄凉,或许只是恨得盲目,还是说,爱恨本无分。
我忘了相士有否回答,高烧有时给人带来无穷的精力,像红巨星爆发,我向着他散落的所有方向疾走。那天很热,后知后觉,皮肤全部晒伤,我的烧热退却了,像白矮星一样慢慢变冷,后来,我便不再问了。
以高烧来去的日子纪年,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一日我接到电话,令仪和她的女儿还有孙儿回国小住,第一个就要和我见面。
“小云,你还好吗?我们都很想你,年初计划要回来,瑶瑶说一定要来看小云舅舅。‘如果当初你跟我们一起离开就好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我却常常这样想……不说这些,我做了外婆,你不要来亲口恭喜我吗?”
“阿姐,是我的错,我早应该当面向你道贺。时间过得多么快,上一次见瑶瑶还在念高中吧。你们来,一定要提前跟我说,好去机场接你们。”
挂断电话的一瞬,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剑影,如雷似电,险些将我击倒。无端奔涌的眼泪,不知还给谁。“十年了。”我喃喃道,如同他尚在时,向我询问一些懒怠去记的小事,我常于他身侧,怀着殷切又安定的心讲与他。
而他已去整十年。若说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天忘记他,却也不曾有哪怕一刻真正将他记起。然而十年期限终于到来,无论我如何还泪,说来也奇,仿佛被摘除泪腺,十年间我极少流泪,唯一反复记起的,是他临去时(而我当时不知)不断流出的眼泪,擦也擦不完,我记得拿棉柔巾去拭,隔一阵便湿掉一张……那时我是何样心情?
相隔十年,我已到了他那时的年纪,因月份早于他,又已越过他,竟已越过他。在这一方,若我们仍旧称兄道弟,那么方向也已调转。于是我站在这时,回想那时的心情:他大约仍能感知,只是无力回应我,更加无法安抚我,以为他定有难言的痛苦,不住地查看他,不停地为他擦拭,不断地呼唤医生拥来退去,让他在最后的时刻面对那样的纷乱,那样不得安宁。
我在接到令仪电话的那个午后骤然崩溃,许多看似坚强的建设轰然倒塌。当年处理好他的后事,他的家人带着他的骨灰往外国安葬,寄来照片给我看。那地址选在湖边,有水鸟和远山,恬静写意如同山水画。在深夜打越洋电话,令仪哭哭笑笑,我劝她要看开些,过好自己的生活,像他一定期待的那样。我是如此冷静,像他还在时,无论怎样的场合,他是如此冷静,而我仰仗他。
他有着长长走廊的旧居,十年之际,我搬离了那里。当初得知他留这套旧居给我时,他的家人和我都觉得冥冥中理应如此,于是自他病重时搬去与他同住的我,便一直没有离开,连同一位司机和一名保姆。即便如此,这栋古旧而硕大的建筑仍是太过寂寞,于是除却烦乱时沿着那长长的走廊作长时间的踱步,我开始学着打理一个巨大的宅邸,任何事情,小到换掉起居室巨大水晶吊灯下某个碎裂的灯管、学习清理花园中的杂草、为流连在花园中的小猫准备水和食物、偶尔接待他旧时的朋友……心情几近回到童稚时,那种纯然的、毫不吝惜与人分享的喜悦。
而我真正想要与之分享的,多年来有也只有他一人。他当然并非骤然将我抛下,以他的仁慈和对我的宽容,他没有这么做,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他仍试图从容向我告别。所有爱他、需要他的人隔着玻璃窗向他祈求,而他任由我握着他的手,任我摆弄他,任我像一头困兽,在那个他已无从再留的时空,我真正完整地拥有他。
我和他的故事,今生就止于如此。令仪后来多次代家人问我,哥哥有没有未竟的愿望,有没有留下遗言,我都是模棱两可,要么便三缄其口,因这在我来看,已非有与没有的问题。假如他在,或许他会明白我,若曾令他的家人伤心失望,那绝非我的本意。
我和令仪在过去常用下午茶的酒店,过去常是三个人。他习惯在这间酒店的泳池游泳,而我在楼上的健身房锻炼。每月总有一两次,等待令仪shopping结束,三个人像饿了很久一样,叫许多日常觉得罪恶的点心来吃。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堪称溺爱,后来我亦常常回想,那时连瑶瑶都已到了奔波于补习班之间的年龄,而令仪仍无忧无虑似小女孩,跟哥哥抢同一块蛋糕吃,他便作头痛状向我抱怨。
我起身叫多一件蛋糕,仿佛仍感到他和令仪在背后笑闹。十年间,这里自然成了我的伤心地。许久不来,酒店大堂的布局竟也已换改,我们找了很久,最后还是侍者带路,将我们引至一个小角落。“这里采光好差。”令仪悄声对我说,而我自然而然地,再度跌进回忆里。
一张相片,我收藏着,十年逝水,旧影如新。巨大明亮的落地窗,窗外绿意与蓝天二分,他坐在窗前,脸孔有些背光,看得出是在微笑,眼色却看不到。令仪坐在他的右手边,白色长裙,颈链是一颗红宝石,托着腮笑意盈盈。遗憾左手边的我只有半个身子入画,仿佛在跟拍照的人讲话,沙发椅只坐了一角。
令仪陆续寄来他的旧物,厚厚一本影集,随意的照片像驳杂的野花,有人悉心照料那原本黯淡无华的事物。令仪来信说:“你一定更需要这些东西,虽然他不曾亲口吩咐这些旧物的去向。”
我将盘子推向令仪,“这个栗子蛋糕,还是过去的味道。”令仪冲我微笑,她俯身去尝的瞬间,我发觉她头上多出好些白发,好像忘记去补染,突兀地跳出来,显得难堪而憔悴。我知她过去的样子。好些事,我的所知都停留在过去。
我们聊了一阵,我告诉她我现在仍在发烧,但已能笑谈那个日子,不太惧也不太痛。她向我表达无限的惊讶与关心,当即变了脸色,探身来试我的额温。我任由她喋喋不休,要联系她的医生给我,“真是的,”她用一种懊悔的目光望我:“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姐姐呢?”说着,她像一个很久不曾流泪的人那样,突然地落下泪来。而我在她自称姐姐的时候便十分动容,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忙坐到她的同侧,抚住她的肩膀劝慰。“我错了,阿姐,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打我吧。”
一时间,我不觉跌入了更久远的过去,那么多年,我乞求原谅的方式都不曾改变。令仪不住地擦泪,我便揽住她,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水边的房子,记不记得那些香蒲和芦苇,记不记得刚捡到我时,联合邻里的孩子一同孤立我。我说着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令仪也抬起头,作一个难为情的笑容:“谁孤立你!”“你还说?从此阿哥才让我出入都跟着他,直到你入大学,你我都不讲话的。”那所谓的“直到”,却也不过二三年的光景。
我原是为了安慰令仪,不想却提到了他,也就此明了,原来十年仍不够我学习,学习如何坦然无畏地将他提起。
捡到我的时候,他每日西服笔挺,乘渡轮上下工,我总在码头等他,等来时总是黄昏,码头昏黄的灯光下团聚着飞蛾,好像我的心也在盲目地跌撞。我只问他一句:“阿哥,那边好不好?”或是“阿哥,今天好不好?”他便非常好心情地,将“那边”或是“今天”发生的故事一股脑儿地讲与我听,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从不介意我的寡言。
初时我甚至担心地问:“我不讲话,你会不会恼我?”我走在他身后,一路跟着他的影子,他连衣角都那样精细。阿哥回头定住,弯腰去牵我的手。他的个子那样高,肩那样宽,腰那样窄,梳着漂亮的背头,我想象他走在路上,穿梭在楼宇间,心痛得发抖,原来执迷是让人又冷又热,又抖又痛。
他拿手指抻开我蜷缩的五指,将我拉到身侧,然后越走越快,边走边道:“傻小云,带你回家头一个星期,你半个字都不讲,我担心你是哑巴;令仪喊着那帮小孩朝你扔石头,你不躲,我担心你是给人砸坏了脑子;那些说你是野孩子的,我都暗中让人给了教训,他们懂什么?”他说得义愤填膺,我脸上愁云密布,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呀!
“那我不讲话,你会不会恼我?”阿哥又骤然站定,解开一粒西装扣子,拿手背去擦额上的汗,然后顺手抹在我的衣领上,显得既恼怒又困惑。忽然一只手将我小鸡仔一样提起,提到与他目光平齐,开口一字一顿道:“再这样讲,我真的要恼你了。”我的心要跳出嗓子来。他放下我,牢牢地牵着,我几乎要跑起来,才追得上他的脚步,我暗发誓今天不再讲话,不再讲错话。追得气喘仍紧闭嘴巴。
终于来到一处灯光下,几乎要闭过气去。阿哥脱下西装丢给我,问店里要两碗豆腐花,“要冰冰凉凉的呀!”又走到里面,“一碗加绿豆,一碗加芋圆。”“小云,你要绿豆还是芋圆?”阿哥让出长凳的一半,笑眯眯地对我道。
无暇看我表演哑剧,白发的阿嬷颤巍巍端来两碗豆腐花,芋圆的那碗恰放在我的面前,阿哥开口道:“哇,有糖水食还不高兴呀!”我紧紧抱着阿哥的衣服,带着他的体温,那外套给我无尽的安慰。从小野狗一样被人到处丢弃的我,一生竟也有许多时刻有幸得到温柔的抚触。阿哥执起匙羹,停在我的颊边,柔声道:“呐,最多,这碗加芋圆的让给你吃啦。”说着忙催促我快吃。我始知阿哥喜欢芋圆,并且舍得让喜欢的给我。
我有没有试图求索阿哥这样做的原因?我有没有因此说句好听的话来听听?我有没有自此践行让阿哥高兴的愿望?我是否因他拾起嗜甜的爱好?是否我长到这样大,爱彻也痛彻后,仍倚赖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如水的夜晚?
我独个儿度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昏沉的下午。没有睡,也没有清醒到足以处理琐事、或者阅读,电视的声音亦觉得吵。吃饭这项活动也似乎被身体进化掉。不觉得饿,却莫名像松鼠一样,翻出几粒坚果切碎落肚,以此检验牙齿的性能。一切虽不乏衰败的迹象,到底还维持着表面的完好。随后,心情仍是没什么起伏地低沉着,而外面天气很好。
我想我大约仍在低烧,虽然我不觉热也不觉冻,不痛亦不抖。但我想这种寂寥的征兆极像苟延不去的低烧,缓慢地耗损我,不知最后是把我这空壳占据,还是弃掉,划立新的疆土。我等待着,以颇为从容的心态承受着。
直到小施的电话打来,我才意识到天色已暗,连黄昏都要错过了。“抱歉,忘了要给你打电话。”电话那端的小施,以慷慨又雀跃的心,发声道:“没关系,我刚刚才睡醒,很久没有这么能睡,真奇怪。”像香草糖浆那样,我握着电话,仿佛听他脉搏的轻跳,没来由地这样想。
“睡了这样久,你现在觉得怎样?”
“……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我们现在布置一个生日派对还来得及!”
“其实生日,我想你静静陪我吃一餐饭就好。”我说出在心中预演多次的台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我又怕像讲出来的生日愿望。
“Vincent,”小施的声音像海浪上的月影。
“怎么了?”我轻轻问。
“你让我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我不禁轻笑出声:“不是梦,醒来吧。”那边亦笑,如痴地,未饮便先醉了。
忘了怎样的际遇,小施在我身边痛哭,恩师的离去,如父如兄,挚友恩情,而他畏惧见寻常变作过去,铭刻于墓碑的残酷,以至于独个儿哀泣,像个不合时宜的怪人、不懂事的孩子。“我觉得很痛苦,我恨他,这痛苦让我恨他。”他指着自己的心,仿佛痛苦的源头在那里,而我知道他的恨来自不能放下,痛苦在于若不放下,便不能爱,也就永远不能领悟故人的苦心。
我们如何能在后知后觉他人的苦心之后,再把苦心抛却,带着他人遗留的希望,每晚顺利地入睡,为他在新的忙碌中偶尔的梦中光临而感激,并且原谅他偶尔的怠惰,不能如常地约定下一次。以及他永远的,永远的缺席。
他走后的最初几年,我极少梦到他,梦也只有模糊的影,而我的思念,我的愿望在梦中越来越强烈,总是我一个人滔滔不绝,在某地徘徊不去,像个孤魂野鬼。他不来我的梦中,我便想是他在那边还没安顿好。然而他一天不来,我便一天失魂落魄,一日在路灯下走,我忽然像做鬼心虚,回头去查看自己的影子,原来影还在,没有真的变成孤鬼,却也心灰与鬼无异了。
我不曾呼救,他却派天使前来救我。我没有到过天堂,不知道天堂是否和人间一样忙碌而多变数,不知道天堂还有没有怪力乱神,人们互爱互信的同时,有没有暗藏怀疑和痛苦。不然他凭借什么来感受呢?
一日痛到极点,无意间拨通了令仪家的电话,是瑶瑶来听,我抓住救命稻草,不去想为何瑶瑶深夜守在电话前。我说着对不起他一家之类的胡言乱语,那边是无尽爱的沉默。然后瑶瑶道:“小云舅舅,你不要挂断,我放音乐给你听好不好?”
那是他的祭日。两周年?三周年?对我来说仍是记载于昨天,深刻的凌迟。瑶瑶说是令仪要她每年这个时候留意电话,“小云如果找不到,他会很难过。”阿姐还记得我是个执拗的孩子,总是不发一言地沉思、愤怒或哀凄,直把自己弄得昏倒。被我这古怪的特点从小吓到大,一次我醒来,阿哥正掐我的虎口,有些瞠目结舌,问我是不是掐得痛,我笑道:“我没事啊阿哥,都习惯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过一会儿就能爬起来。”阿哥撇嘴又摇头,意思是不相信:“那怎么行,你要牢牢跟住我。放心,阿哥总会救你。”
阿哥,来救我吧。我虽不曾呼救,心里却这样期待。这不是所谓“嘴硬”,就像每一次倒地后,真的躺过一阵便自动爬起,可心里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就在倒下时,连呼吸也一并停止,永不复苏。
阿哥,来救我吧。瑶瑶后来主动给我来电,记得那是一个温煦的午后,花园有微风,猫儿在草坪上追逐,我站在卧室的窗前,欣赏着这一切。
瑶瑶说:“小云舅舅,你知道,舅舅还没生病时,放学总叫我去他家吃点心,你大多也在,我们分坐在舅舅的两侧。妈妈总对我说,舅舅很喜欢孩子,或者,舅舅喜欢热闹,你要多去陪陪他。我们三个人,你总是话很少,于是舅舅一个人要分得很平均,一半跟我说,一半跟你说……后来舅舅生病,我想我知道得很早,因为妈妈走漏了风声,从医院回家便开始哭,于是我一个人跑去问舅舅。那段时间我常去他家,却很少看到你。
“舅舅说,‘是啊,瑶瑶,我生了很重的病。’我已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很重的病’是什么意思,或许我不完全知道,因为我问他‘什么时候会好?’舅舅摇头笑一笑,又对我笑一笑,叫我坐到他身边,轻轻地贴一贴我的脸,对我说:“明年。”
他是以何样心情做得这种承诺,已经无从参考,我听到这句“明年。”直觉是那样熟悉,带着他的气息,在他离去后,第一次靠我这样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抱入怀中。听着瑶瑶的传话,虽然是迟了,仍旧让我感到安慰,他确有这样的能力。
他也果真践行了“明年”的承诺。算一算,恰在第二年的那一天,他如约摆脱了病痛。一年时间,残忍地想,又其实刚好,没有长到大家筋竭力疲,没有短到留下悔恨,无从告别。他确有这样的能力,连死亡都计算得刚好。或许也因此,冥冥中,我极恨他,恨他的聪明,恨他撇下我,连追赶的时间都不给,到底撇下我,就像我从来就是被遗弃。
瑶瑶又说:“后来舅舅手术后,一次我去医院看他,他的样子很憔悴,看着很是辛苦。进门前,我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他配合护士扎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可是看到我,他还是显得很开心,我见他额头青筋在跳,有一点出汗,问他是不是很痛,他说有一点,痛也是因为细胞在康复。我信了他的话,我告诉他我们爱他,希望他加油,快点好起来。他还告诉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运动,不要生病。我想他心态那样积极,应该很快就会好。”
我不知道他手术的情况。他在医院休养月余后,回到家中,仍正常处理工作,其间我在异国出差,回来后看他,只是人瘦了些,精神还好,甚至于无意间望他,一些转头侧身的瞬间,眉目几近回到年轻时,回到我最初仰视他的样子,且比那时更加从容,更加温和,让人想要亲近,只是仿佛有无形的桨推动水波,将我推得离他远了。然而远一寸,我便再游回来,那么远又有什么可怕?
我从来的天真与信心,全部源于他,所以直到他再次入院,然后要我搬来家中同住,那过程甚至于说,是我终其一生不会再有的悠闲、平和的日子。现在想来是他苦心营造,像佛陀那样感化我,忘了佛陀亦是凡人。
瑶瑶又道:“我想舅舅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会好。有一次,听说他情绪不佳,妈妈要我去看他,原来是要我去帮忙劝他服药。我说舅舅不想吃就再想其他办法,何苦逼他。我想我们很爱一个人时,往往失了分寸,弄不清什么东西对他究竟是好是坏。我带着他喜欢的食物去看他。他说虽然他不能吃,闻闻味道也是好的,还要把沙发换到对着餐桌的那一面看我吃。看我吃过,又陪他看电影。那部电影名字我已忘记,只记得中途,他对我说他很害怕。我好震惊,说着他流下泪来,我也忍不住流泪,我想他一定受着难言的痛苦,没办法跟别人讲,即便对着我也只是流泪。”
后来有一次,他真的入了我的梦中,我反而近乡情怯,不敢相认。梦中的场景那样熟悉,正是过去我常等他的码头,从十岁到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用乡邻的话说,“陈家阿哥比自己新婚都要高兴。”阿哥请了好多人为我做升学宴,喝了好多酒,一桌又一桌,一圈又一圈,阿哥千杯不醉。我举着杯子跟在他身侧,像过去一样想要牵一牵他的衣角,阿哥牢牢握住我的手,使劲揉我的肩头,大声说“这是我的弟弟。”然后轻轻地跟我讲话,贴着我的脸,我的耳朵,因这种亲密红透了,并非染了醉意。阿哥揽着我来到窗边,说酒气烟臭熏得很,这里透透气。对我道“恭喜”,“别人恭喜,跟阿哥恭喜是不一样的啊。”
我说我清楚,当然不一样。倚靠着阿哥的瞬间,我知道我又在闭气,胸中闷作一团,而我只知以后不能再去码头等他,悠闲地一同去吃糖水的夜晚或许也不会再有,于是在倒下之前,我先在心中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想我对不起阿哥,还没等想好来世要为阿哥做什么,是否还有来世,眼前开始变模糊,我只有倒数。
在断裂下陷前,我吻了阿哥。那个意识模糊的吻没有深刻到矢志不忘的程度,阿哥的反应亦没有我想象中的强烈。我没有昏倒,也没有震惊地发抖,更没有当即死掉。阿哥惊了一下,仿佛忘掉了如何开口,望着我,慢慢褪去表情,甚至不曾退后,而我竟冷静至能观察这些。窗外的阑珊和窗内的喧嚣,由我们站立的位置开始分界。我知道我受不了,这些年阿哥总是带我游水,要我练习闭气,能够调控呼吸,而我毫无长进,调控不了,我这样想。我转头跑进夜影阑珊,脚下的地面登时断裂,我不断下沉。
瑶瑶继续说着,我渐渐忘记我们的谈话是如何开始的。“小云舅舅,或许我了解你,比你以为的还要多。从舅舅的口中,我常常感到唏嘘又困惑,有时我要自己停止去想,因你和舅舅,都是我最爱的亲人。挚亲的离去有多痛,你远比我清楚。你一个人默默承受了那么多,如果要你开口,我们才去帮你,那也算不得亲人了。”
“你是我除舅舅外,最钦佩的人,有些事我想要默默地做,要做得好,不辜负他的期望,可是看你那样辛苦,我想我应该将来龙去脉告诉你。”
“舅舅后来对我说,那时你已全天在他身边陪伴,他身边的仪器变多,已经好难有机会支开你。他对我说,他还是惯常先用轻松的说话安慰我:‘舅舅这个样子,你怕不怕?’我竭力忍住哭,他又对我道:‘不怕,不怕,你坐下,舅舅有话跟你说。’于是我坐下,其实我站着,很怕眼泪滴在他身上。我握着他的手,他说‘以后,你要替我照顾小云。’只这一句,他说得坚决,仿佛有无限眷恋在后面追赶,不得不坚决。’小云自小没有亲人,我好怕他变成孤儿,瑶瑶,你答应舅舅好不好?’”
“理智告诉我说‘好’,现实我却摇头。舅舅,他还没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他还在替我避讳死亡,却又托付沉重的身后事给我。我说‘我答应你,可是没有人比你更爱他,妈妈不能,我也不能,你要自己亲口告诉他。’大约那时,我还怀着他能好起来的幻想,希望能帮他‘提一口气’,他望着我笑了,万般不舍。”
“‘乖囡,’他对我道:‘你大了,也开始明白爱了吗?’他带着很欣慰的笑容,很深地望我。那话说得又动人,又遗憾,仿佛要用一生细悟。随后,那遗憾好像一块越漫越大的水渍,他看起来难过极了,我只好郑重地应承他,监控仪器的声音响起来,我匆忙站起,‘舅舅,你好好休息,瑶瑶改天再来看你。’我大声对他道。”
瑶瑶的声音停下了,长长的沉默悬在我们之间。远处传来鸟鸣,天已经发亮,再痛苦纠结的心也已疲惫,歉疚的潮涌来,我感到头痛欲裂,那疼痛又带给我清醒。
“瑶瑶,你还在吗?”
“小云舅舅,我是不是讲得太多。”
“怎么会,若不是你在,我就要度过最后一个夜晚了。”我曾无数次真的以为,再也熬不过最平常的一个夜晚。
“感谢天上的舅舅。”瑶瑶马上接道。
我说:“对,感谢他拉住我,每一次。让你们担心了,瑶瑶,原谅我,也替我问你妈妈好。我只是太想他了。听人说,越纠结,越梦不到,是不是真的?”
瑶瑶没有立即答话,我想她是在斟酌,怕我失望。她由他看着长大,长成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这女孩转来安慰开解我这个大人,实践着他的遗志,带着美好的愿望向前走,她会有多么开阔的人生。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去爱护。
我对她说:“下次,如果舅舅去你的梦里,如果问起我,请你告诉他,就说,小云好爱他,从前现在,从来没有变过。”我想不出别的词句了,因为我已泣不成声。原来爱,只是“希望你来我的梦里。”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真的梦到了他。穿着旧时的衣服,出现在过去的码头,仿佛刚下船,带着一点风尘。是年轻的阿哥,却有一双属于未来(对于我所处的“现在”而言,也就属于过去)的眼睛。我激动难抑,却怕到躲着他,阿哥朝我伸出手,我却只敢牵一牵他的衣角,我在心里喊:“阿哥,不要回头看我,不要丢下我,就这样让我跟着你,让我立时溺死也是好的。”我又一次透不过气,眼前忽明忽暗,我就要倒下了。阿哥,你要去哪里呢?我走不动了,我望着阿哥的身影,即使在梦里,我又要失去他了。
“呼吸呀!小云!”阿哥猛地拍打我的肩头,在我快要倒下之际,又一次将我救起。我感觉到痛,但是不够强烈,我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害怕一时的昏沉,又把他搞丢。我还能去哪里找他呢?
阿哥牵着我的手,我不再去理会方向,只是跟他走着,路上又累又困,他说:“上来,阿哥背你走。”我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以为这样便可以不醒。他说道:“小云,你的心,阿哥从来都知道。”我紧闭眼睛。“小云,睡着了吗?”我不敢回话,紧闭眼睛。“别再责怪,也别再惩罚自己了。阿哥见到,心里好疼。明明捡到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转眼就长大了,眼里只有阿哥。阿哥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怕眼泪弄脏了阿哥的衣服,极力忍着,只打湿了梦外的枕头。
我想起阿哥最后的那个晚上,在我的怀中,似乎有些不安,阿哥要我放下他,又是难安,不停辗转。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辛苦,怕我担心,独个儿强忍。压着慌乱,我问他要不要睡一下,明天还有很多时间。他似乎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摇摇头,叫我不要走。我伏在他身旁,对他道:“好,不会走。阿哥,我都困了,你要不要也睡一下。”我知道如果是我说自己困乏,他一定不会再坚持,我是如此利用他爱我。他果然说“好”,然后眼睛望向枕边,对我道:“小云,你来这里。”我脱掉鞋子上床,和他一并躺着,我侧过身搂住他,他身上干爽而温暖,只是在他身边,我便觉得困意朦胧。
我握着阿哥的手,这样他有什么需要,我即刻就能感受到。就在即将入睡之际,那个安全、平静、心满意足的时刻来临前,我感到有温柔的吻落于额头。阿哥说,轻轻地、遥遥地:“小云,让你等了那么多年,不曾亲口对你讲出的那些,你不会恼我吧?”
这就是他在人间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了,静静地躺于尘世间,永远等不到的那句回答。互相亏欠,却也可以说,彼此心照,不拖不欠。
我在梦里承诺他,不再责罚自己,不再困锁重楼。他之后果然常入梦来,笑嘻嘻地听我漫谈现在的事,一切恍若从前。有一年来得尤其频繁,因我病得快要死掉。我想真如相士所说,到某个年纪,人会有一次危机,渡过了便百事皆顺。就这样,我等来了小施。
这孩子亦像上天赐我的礼物,那么温和,那么晴朗,那么让我感到爱人的快乐,以及被爱的光荣。我可以细数他的每个让我感觉幸福的特点,以及想要珍重爱护他的愿望,然而他很害羞,如果我真的讲出来,他反而会不高兴。
一次他对我说:“Vincent,你猜我会为什么而哭泣?”我说我猜不出,“我不希望你哭。”我说。他笑倒在我怀中道:“我真的因为小你十岁而哭过。”“为什么?”我问,心中却仿佛有答案。多年前,我何尝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在码头一圈一圈疾走,渴盼海风给我提示。而那时,阿哥其实就在身后,关切地注意着我,而我浑然不觉。
小施歪歪脑袋,然后害羞地道“因为怕你不能爱我。”“爱我”两个字,说得其轻,分量却极重,为了这险些的“不能爱”,我们辗转反侧过多少个如水的夜晚。
小施说:“Vincent,谢谢你爱我。”我想同样的话我也要对小施说,每天起床时讲一遍,入梦时还要讲一遍。
小施打电话来,说还有五分钟到,说有惊喜要给我。我说:“那我要不要躲起来,你好布置你的惊喜。”小施道:“藏在门后就好,不要躲的太远,我会找不到你。”我说:“怎么会找不到?你一叫我,我就会答应你。”我听到小施的笑声,已经在门外,电话却不挂断。我听到小施拿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躲在房间里,这孩子,一进门便像一只有分离焦虑的小狗那样大叫。我只好走出来,他扬着头,抱着一只箱子,好像在等我摸摸他。他放纸箱在地,人也蹲在地上,好让我抚摩他的头发。我走近他,一只雪白的小猫从箱子里跑出来。
这当真是特别的惊喜。小猫向我爬来,攀着我的裤脚就要向上,一点也不怕我。小施揪它下来,放到我的怀里,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喜欢,问他猫咪叫什么名字,他歪着头想了想,说叫“妹妹”,我问为什么,他笑道:“也没有为什么,我从小就想有妹妹,小猫又是女生,就叫妹妹喽。”
他转头去和小猫玩,又从箱子里拿出给小猫的东西归置。我望着他,忽然想到多年前,半生都过去了,却好像还在昨天。阿哥在水边捡到脏兮兮的我,问我姓名父母,我只是摇头,阿哥便捏捏我的脸,为我擦掉眼泪,抬头望望天空。天上云彩很多,又雪白、又明亮。阿哥低头冲我笑,说:“以后,你就叫小云吧。走,阿哥带你去吃饭。”
对了,忘记说,阿哥捡到我的那天,从此便是我的生日。我在夜星低垂的时候,将这故事讲与小施。小施听完,轻轻吻我,对我道:“他一定很爱你。我真高兴,你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
我说:“是了,爱让我们都不再孤单。”我终于懂得了,种一朵花,照顾一只小猫,承受一次痛,不再抗拒爱。阿哥,你在天上如若看到,一定也会为我起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