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4日,北京,又是一个令人窒息、阴晦的重度雾霾天。一大早,上班路上,小秋妹妹兴奋地给我发语音:“×姐姐,×姐姐,河边桃花儿开了!你快去拍呀!刚开了几朵,太远,我手机拍不着。”然后又连发好几条语音把那棵树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晚上临睡前,我又一次看了天气预报:多云转晴,良,北风4级。有点难以置信,空气质量真的是“良”,霾了太多天了。我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迅速给相机充电,红灯亮起的那一刻我压抑已久的心也被微微点亮了。
第二天午休,没吃饭,背起包就往河边赶,路上还遭遇了两会交通管制,我焦急地站在路边等放行。就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灿烂明亮,抬头看天,一片蔚蓝,阳光倾照,云都不见了。
一路上,我使劲地蹬车,刚到河边,就隐约看见对岸那片萧瑟的黄木枯枝中,有一小片朦朦胧胧的“红”在闪烁,只那轻轻的一瞥,我已感到了自己心弦的颤抖。按捺住内心的狂欢,低下头,用力蹬,向着那片光追逐而去,迅速掏出相机换上长焦镜头,开始急切地在取景器中锁定那个阔别已久,颤抖泣开在料峭春寒里的惊鸿倩影,哪怕就一朵呢。但是,我多次尝试都没找到,只有密密匝匝、一串一串珍珠似的花蕾像一个个小孩子的脑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争先恐后努力向上的样子,让我一时有些茫然了,不知道怎样构图,不知道该把焦点区域放在哪里好?没找到“心中的那一朵”,我举着相机怅然地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想要四下张望。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高声说:“嗨—,那边有一棵树花开了,爱照相的都在那边呢”。我猛地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护林员小伙子那张可爱又好玩的“高原红”的脸,皮肤黝黑,脸蛋儿鼓鼓的,那两陀圆圆的“红”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光亮,鲜艳夺目的像是两朵笑盈盈的花浮现在双颊。或许是因为中午的阳光太刺眼吧?他正眯缝着一只眼睛侧身看向我,努力想要睁但怎样也睁不大的眼睛拼命一眨一眨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但我还是确认过他的眼神,黑亮的眸子,真诚中带着几分羞涩。那一刻,我也忽然记起小秋妹妹曾说过的“有一棵树花还没开,另一棵树刚开了几朵”。
谢过护林员,我立刻转场。原来传说中那棵开花的树掩藏在一棵黑森森的高大松柏后面,只露出大半个树冠,粉白色的花朵点点簇簇,像是单瓣的那种山桃花,简单、清透。就那么疏淡的寥寥几簇,却鲜亮到逼人的眼。忽见一只小蜜蜂“哼哼”着从身旁飞过,我猜得到它将要匆匆赶往何处,停下脚步吧静静地用目光追随,如此生机蓬勃的图画真的是久别重逢,令人心动。小蜜蜂灵动地上下翻飞着,在花枝间绕来绕去,一会见一会又不见。看着它恣意地撒欢儿,贪婪的啜蜜,我居然深深地失落了,虽然“心中的那一朵”翩若惊鸿的桃花就在眼前,但我还是无法拍到它的特写,无法窥探到那花瓣与蕊间的万水千山。因为树离岸边的距离实在有点远,手中镜头的焦段无法满足特写的拍摄。我凭栏仰望着,惋惜着,心里痒痒的,真想要凌空而立,恨不能御风而行。其实,最让我后悔的还是没带超长焦镜头,却另外多带了个当下毫无用武之地的微距镜头。无奈中,我随手按下相机的回放键,一张张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刚才拍下的那一组中景图片,我忽然间就惊诧于它们的美了!那些桃花在粼粼水光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清美,那么迷离,有一种静气和远意,这不正是早春的气质吗?像是羞涩的邻家小妹,“桃花半遮面,把峨眉轻敛”。忽然间的“顿悟”使我再举起相机时已然有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我屏气凝神,用心体会,画面缓缓被推大的瞬间,她来了,如远如近,像从水墨山水画中款款走来的十六岁清凉少女。料峭春寒中,她衣裾渺渺,颤颤的样子,非常惹人怜惜,轻的似乎一阵风来就能把她抹去。不等风来,我已按下了快门,每次按下的瞬间都深深牵动着我的灵魂。
正当我全神贯注拍摄时,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如梦初醒,急忙回过头,听到有人在问我:“你看,你看,后边那是什么花?也开了”,那人说话的语气带着欣喜,一半是在问我,另一半像是在提醒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向高处望去,天呐!那不是玉兰花吗?我喜出望外,脱口而出。直到今天我都回忆不起那个人的面容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的头发和眉毛都黑黑的。大概是我当时太惊喜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他手指的方向,然后就飞快地奔过去,头都没回,甚至没顾上说声“感谢”。拍过很多个春天,对北京各种花的先后开放顺序大致是比较了解的,真的是第一次遇到玉兰花和山桃花同时开放,通常北京的玉兰花期是比要桃花晚些天的。幸好,这棵玉兰树下有一个高高的台子可以让我站上去,不然我又要兴叹焦段不够用了。我站在那里,深深地举头凝望着那几朵半开在湛蓝天空下的紫玉兰花,它来得这么早,没有蝴蝶来飞舞,没有绿叶来陪伴,如此自信又孤独地开放在料峭空枝,雍容华贵又曼妙多姿。凝望中,不禁由心底生出一种对玉兰树的感恩之心,生长在北京这样一个严重污染城市中心的玉兰树,饱受雾霾、汽车尾气、酸雨等各种污染的侵害,却依然绽放惊艳、硕大的的花朵感谢阳光和大地的恩泽,在早春冽冽的冷风中向人们送来春天的问候和温柔的慰藉,向整个世界捧出它简单、纯粹的感恩之心。看似默默无闻的一棵树,它是有着怎样努力的内心世界和强大的生命力啊!它的根要忙着从深深的地下吸收水分和养分,茎忙着输送,叶子在行光合作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还要大口地呼吸,这种欣欣向荣不正是禅宗所说的“森罗万象许峥嵘”意思之所在吗?我一边拍着,一边静静地体会着,心中默默感恩着它的感恩,感叹着生命的美好。也许,人类永远需要向自然学习,它的宽广博大、无私和丰厚,不仅是我们物质生活的依存,也是我们精神、思想和智慧的源泉。
遇上了难得的晴和丽日,不仅如愿拍到了今春第一朵桃花,还意外地拍到了早开的玉兰花,我心满意足,内心充盈着喜悦和希望,感觉就像是换了个人间。正准备收拾相机打道回府呢,迎面走来了两位大姐,脚步轻快,欢声笑语地交谈着什么,非常开心的样子。令我没想到的是其中一位大姐径直走到我面前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那边,迎春花也开了,你快去拍吧!”然后也是一番比手划脚描述具体位置。其实,那一刻,最触动我的并不是“迎春花开了”的好消息,而是那位大姐脸上的神态和笑容。我真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立刻举起相机记录下那个瞬间,让它变成永恒。一个人得要感觉多么开心,多么深深地爱和被感动,才能动容到在青丝暮雪,爬满皱纹的面庞上完成那一瞬间神奇的时光穿越,就像是一颗投入宁静湖心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透过涟漪泛起又徐徐扩散的瞬间我隐约看到了她青春芳华的脸,眼波灵动像流水,荡漾着的笑容里似乎还藏着几分少女的娇羞和纯真。看着她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我在心里默默对她说:北京的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我懂你一冬来心底的寂寞和寒冷,我懂你一冬来内心的呼唤和渴盼,我懂你迎春的欣喜和快乐,我懂你的奔走相告,我们同为痴心人。
痴心人逢痴心人,痴心的又何止这位大姐,小秋妹妹、护林员小伙子、“黑头发黑眉毛”的那位先生,他们都是我的知音,或许我同时也是他们的知音吧。不仅是知音,他们也是春天的使者,是他们让我寻春的经历妙趣横生,是他们情不自禁的奔走相告让我镜头里的春天来得更早也更加令人难忘。
其实,三天前,我已与迎春花乍然相逢过,很是怦然心动,拍摄的过程也是别有一番意趣。彼时没有告诉那位大姐,并非皆是怕她失望,而是真的还留恋迎春花的纤秾娇小、烂漫金黄。
掬水月在手,拍花香满“魂”。整个春天,我每天都在负重,背负着沉重的“长枪短炮”,不顾腰椎和颈椎的病痛。心情和脚步却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不知疲倦地飞奔在每一朵花开的路上。春天是一场世间的狂欢,我在狂欢中热恋着。这是一种“心流”状态下内心的巅峰体验,深陷在取景器中花与蕊美轮美奂的万水千山里,一切杂念和纷扰都销声匿迹,浑然忘我,也忘了时间。拍摄的当下,感觉自己心灵澄澈,世界安静极了,念头似高山雪水般畅流,灵思泉涌。也许这是一个人内心能够达到的最优体验,这一股清澈的“心流”带给我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幸福和满足感。或许摄影也是一种禅修,至少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春天是人世灰黑图画中抹过的那一道七彩霓虹,短暂而又无比的奢侈,所以,每天下班后我都争分夺秒地赶路,抢光线,不愿错过每一朵花开,每一次的初见,甚至总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有哪些花儿开了,还有哪些花儿将要绽放,哪种花儿谢了春天就要转身,盛大的狂欢就要落幕了。毕竟繁华的背后尽是苍凉,生住异灭,无常是常。每年的花季对我来说又像是一次虔诚的朝圣,不仅是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向内寻找逐渐被淹没的心灵圣殿,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迎春的欢喜遣走寒冬的寂寞,以绚丽的色彩弥补灰白的人生。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有春天这壶香甜醉人的美酒垫底儿,我心里有了暖意。带着微笑上路吧,这一路尘世的寒冷和苦厄大概也能安忍渡过了。
秋天来了,每一片树叶都在考虑未来,我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日子,渴盼着下一个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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