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记忆,一个一个片段,无头无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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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会降低我共情的意愿。虽然并不一定降低了我共情的能力。
北医三院急诊位于地下,没有窗户。
急诊输液室灯光昏暗,一个个沙发靠在一起。打了止吐针之后的我躺在沙发上,消炎药混在生理盐水中一滴滴地流进我的血液。原本的不适加上身体对药力强劲的广谱抗生素的抗拒,我心慌想吐,辗转不安。
在我之后没多久进来了一个孕妇,陪着她的是她的娘家人和丈夫。她痛得一直抓着娘家人的手,时不时呼出“太疼了”,声音又痛又轻。原本安静的输液室开始被她的呻吟声和干呕声填满,穿插着她娘家人急急忙忙安抚她,拿药找护士的招呼声。
她的丈夫瘦瘦的,戴着个眼镜,呆呆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沙发要先拉再往后推,他稀里糊涂地使了半天蛮力也没把沙发放下去。妻子不住地呼痛,他没有一句安慰,只是傻傻地站在一边。
我不想再仔细看这一家人,我太累太疼了,不想再从中看出些什么。我也不再去听孕妇的呻吟,我不知道为什么连我一个因为急性阑尾炎倒在一边输液的人都为她心疼,她的丈夫还能一点责任都不担起来。
我从书包里摸索出口罩的包装袋,打算要是忍不住吐的话,就吐在包装袋里。
在我左边和我隔着一个位置的沙发上躺着一位老太太,估计都要九十岁了。沙发旁的板凳上坐着另一位老太太,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瞟了眼对面沙发上的患者,他们也和我一样,静静地关切着。
老太太有儿有女,半夜突发急症,能联系上的并且能立刻帮忙送医的只有住在隔壁楼的老相识,也就是坐在板凳上的老太太。这两位的母亲当年是朋友,也就是因着这层交情,同样一把年纪的老太太愣是撑着她来了三院,前前后后照顾着。
输着液的老太太神智似乎不太清楚,嘟嘟哝哝的,看着她的老太太则略带责怪意味地说联系了孩子,到现在一个也赶不过来。
后来她女儿赶到了,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抱怨兄弟一个都没过来。
我没再想,我太累了。我好困,可是我还要盯着药,药没了要叫护士。
我输完液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外面天都亮了。我蹲在三院门口等滴滴。回家后一直睡到下午3点,虽然感觉自己发烧了,但是因为太累,我就将就着又睡了过去,直到晚上9点才又量了体温,烧到了38.7。有前一天的经验,我穿上衣服,叫了滴滴,又去了急诊。
凌晨时急诊外科的大夫给我下的诊断是阑尾炎,但是这晚值班的大夫觉得我是肠胃炎,让我去发热门诊。我只得又上楼去了发热门诊。发热门诊的大夫看见我的诊断立刻给外科打了电话,觉得我还得回外科看。最后权衡之下发热门诊的大夫给我开了便检,还有退烧药和整肠生。
我往返于急诊和发热门诊,在发热门诊短短的通道间折返交费取药量体温取便瓶。
一位阿姨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虽然不说话,但是面部表情很痛苦。她身边坐着一个比她年轻一些的女人,她埋怨了一句“您好好反省反省怎么把自己的身体弄得这么糟糕。”
我来来回回间发现还有位大爷陪着这个阿姨。他拎着个某中心送的袋子,步子迈得不大却坚定有力。
后来我终于做了检查,诊断最终还是阑尾炎,医生又给我开了消炎药。折腾到第二天凌晨,我又回到了急诊输液室。
不一样的位置,还是昏暗的输液室。
我坐下后没多久发现那位阿姨也来了。她闭着眼,表情痛苦,而年轻些的女人不停地对跟着过来的大爷说着—
“您就算是为我妈着想,您能先回去休息吗?有必要两个人都在这儿看着吗?您在这儿我妈能开心吗?她看着您一晚上不休息她心里能舒服吗?”
“咱能不求这一时,求长长久久吗?”
“您要是病了怎么办?我妈病了您还能照顾她,您要是病了我妈这身体能照顾得了您吗?到时候还不是要我来照顾?”
老大爷坐在一旁,回了句“我不需要你照顾!”
“那谁来照顾你?”
“反正我不会找你!”
啊...我想,原来是一家三口啊。因为年轻些的女人看起来也不怎么年轻,在发热门诊说的话又矫揉做作,我还以为她是个亲戚或者保姆呢。
她把矛头转向她妈,她痛苦地闭着眼输着液的妈。
“妈你表态啊,你要不要我爸回去?”
“我要他回去啊!你回去吧,你在这儿我心里也不舒服。”
见她爸就是不肯走,她又把上面的话换着句式说了好多好多遍。急诊输液室不少难受地闭着眼只想睡一会儿的人,被她做作的重复吵得不得安生。
她说—
“儿女想尽个孝怎么这么难呢?您就不能让我尽个孝心吗?我看您俩啊,就活该养出个白眼狼。”
终于,阿姨打完了一瓶吊瓶,她去叫了护士,然后坐在旁边看手机,护士总不来,她也不催。
阿姨换了一瓶药之后,她拎着包走了。
嘿,合着当着全输液室人的面表演半天,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离开找借口罢了。这个表演欲十足的虚伪女人。
被她吵得最烦的就是她旁边的一个男孩,陪着他的一开始有2个室友,后来走了一个。一直到我输完液他都没输完。
我对面是昨天凌晨的那位老太太,这次陪着她的是两个女儿。
呵,儿子还是没来。
两个女儿苦中作乐,常常相视一笑。老太太精神不太清楚,两个女儿问她什么,让她好好输液别动针头她都不听。老太太以为自己手上闪着红光的测生命指标的夹子是珠宝,特别宝贝地看着。大女儿伸手想调整,她一向糊弄的嗓子一下子扬了起来—“你别动!”
大女儿笑了,小女儿看着姐姐,也笑了。
我输液输到一半,来了位精神状态还行的大哥,随身带着热水瓶,总不忘喝热水。本来输液室里一个沙发配一个板凳,大哥笑了笑,跟管事儿的大爷说“我的板凳就给他们吧,我一个人,没人陪。”
他和坐他身边的男人聊了聊,发现彼此都是肾结石。他身边的男人痛得坐立不安。而坐在里面的另一位大哥举着吊瓶走到门口,表情十分痛苦。听了听,我才发现这三位好像都是肾结石。
呵,结石三兄弟。
之前总看见那位大哥痛苦地走来走去我还觉得奇怪呢,疼干嘛不躺着呢?原来是疼得不得不站起来走动啊。
我输完液,离开了输液室、急诊、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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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多病,在武汉的时候是武汉市儿童医院的常客,输液室是我的常住地。那时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
大概1个月前,我因为脐炎(是的成人也会得脐炎)在校医院打消炎针。那时恰逢期末周,输液室里学生模样的基本上都在看书。我去输了3次液,都遇到了一位老太太。
在校医院时不时能看到两位老熟人相遇寒暄的场景。那次也不例外。另一位因为在颐和园咬了口野桃子结果肠胃炎的阿姨认出了这位老太太,立马精神抖擞地开始唠嗑。
先是问年龄,老太太一笑—嗨,都八十六了,该走了,活得够久了。
阿姨糊弄了几句。又问到了老太太是因为什么来打针。后来话题就转到了老太太前不久刚去世的老伴上了。
老太太念叨道—是啊,一辈子不吸烟,结果肺癌走了。是,我们是分了套大房子,可我一个人搬个什么劲儿啊,他要还在我就搬过去了,他走了我就一个人住这儿算了,也住了这么多年了。
我输液输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来了一个急性肠胃炎的女孩,陪着她的是她的爱人。女孩难受到说不出话,刚刚开始输液,药物还没能帮她缓和痛苦。她很快就开始呕吐,反应越发剧烈,护士们连忙把她挪到吸氧的地方,给她测生命指标。
等护士们离开了,她仰着头,还是呻吟着,说难受。她的爱人抱住了她,抓着她的手,在她脸颊边不停地说“没事的,打了针了,马上就没事了。”
她刚刚吐过,嘴巴里该是什么味道?是什么让她的爱人愿意抱着她,离她那么近?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以及从此发出的对不幸和肮脏的厌恶。
爱果真能让人违背本能,向着明知有害的地方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