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生爸爸到底去哪儿了

作者 / 典典的蟹妈

(一)

夏小寒六岁上小学那天,是妈妈夏雨帆送她去的,爸爸徐志刚说他工作很忙,一大早就离开了家。

夏小寒并不奇怪,因为爸爸从来不在重要场合跟她同时出现,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也是妈妈一个人陪她去的。她曾经问妈妈,为什么自己和爸爸不是一个姓?妈妈说,爸爸妈妈以前商量过,生了男孩跟爸爸姓,生了女孩跟妈妈姓。

可是,夏小寒还是觉得,爸爸跟她不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

如今,夏小寒已经上大学了,这么多年来,她和爸爸之间的感情一直没有改善,很淡漠,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尤其是在弟弟出生以后,她的存在,更是形同透明人。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叫徐志刚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亲生爸爸。可是,她的亲生爸爸到底去哪儿了?没有人告诉她。家里的相册,没有两岁之前她与爸爸的合影。她记忆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影子,亲切却看不真切。

虽然,爸爸最终同意她上大学了,那也是妈妈跟爸爸争吵了无数次,弟弟也吓哭了无数次,才争取来的结果。夏小寒心想,等她大学毕业以后,能够独立生活了,一定不要再回这个像坟墓一样冰冷的家。

夏小寒上大学的城市在齐州,当初报考志愿时,妈妈强烈反对她报齐州的任何院校,她当着妈妈的面点头同意,可是到学校以后就自己改过来了。最后,她被齐州机械学院录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冥冥中推动她必须这么做。

大学第一年,熟悉了日常生活之后,夏小寒开始陷入空虚和寂寞。这似乎并不是她所希望的生活,可是她到底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未来和梦想,如同她远远抛在滨城的家,遥远而模糊。

这一年来,唯一清晰的,是她反复做的一个噩梦:仿佛是在火山爆发的现场,她目睹着火红的岩浆从半空倾倒下来,岩浆所到之处,墙倒屋倾。在一片汪洋的岩浆中,有一个男人在惨叫着呼喊:“热啊~~热啊~~救我啊!”她还没来得及想出救他的方法,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岩浆中,像一只迅速融化的冰激凌,瞬间化为乌有。

每次做这个噩梦,她都会吓醒。她跟舍友杜丽娟说过这个梦,杜丽娟来自农村,她说她奶奶有个偏方,可以防止睡觉做噩梦,就是睡前在枕头边上放一束阴干的艾蒿。可是,在城市里,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到哪里去找艾蒿呢?

暑假到来的时候,学校安排她们去齐州远郊区的一家钢厂实习,这恰好成了夏小寒不回家的理由,她跟杜丽娟商量好了,到郊区实习的时候,和杜丽娟一起找找哪里有艾蒿,她要采一大包回来。

(二)

夏小寒和杜丽娟坐着学校租来的大客车,到达钢厂的那天傍晚,天气很闷,空气中的湿气浓得几乎要拧出水来。她俩和班里的其他同学走进钢厂的职工宿舍,一栋像是建于上个世纪的三层老楼,灰黄的墙皮,昏暗的楼道,好长时间没人打扫了,踏上楼梯,腾起的尘土呛得她俩忍不住咳嗽起来。

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从楼道的这头,窜到那一头去了。夏小寒把行李放在房间的床上,打开窗户,准备透一透室内污浊的空气。门一直开着,当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的时候,她分明听到楼道里又传来阵阵咳嗽声,像是老头口里含着痰在吭吭。她急忙走到门外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又有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窜到楼道尽头去了。

夏小寒有些害怕,她赶紧关上房门。这时窗外雷声隆隆,雨点开始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杜丽娟关上了窗户,她俩在来的路上,已经在车上解决了晚餐,这会儿看天色不好,也就懒得出去了。

夜里雨下得很大,闪电和炸雷一个接一个,好像从房间里滚过。夏小寒胆颤心惊,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看见宿舍门无声地开了,一只老鼠从门缝里探进脑袋,两只眼睛闪着荧荧的绿光,似乎向她召唤着什么。夏小寒努力地张开嘴巴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她看到杜丽娟睡得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有个很有魔力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起来吧,跟我走!”

夏小寒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那只老鼠飞快地向前跑去,像给她带路一样。她沿着昏暗的走廊,跟着那只老鼠走出了宿舍楼。这时,雨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暗蓝,树叶和草叶上挂着的雨滴,就像晶莹的蓝宝石。她想停下来,回到宿舍,可是那只老鼠又跑回来,吱吱地叫着,用牙咬她的裤脚,扯着她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片废旧的厂房,她跟着那只老鼠来到一片艾蒿地,艾蒿地的那一头,一间厂房里灯火通明,工人们都在忙着进进出出搬运铁锭,天车吊着一个大铁包,正从车间这一头慢慢移向另一头。看到车间里有人,夏小寒放心了,她穿过湿漉漉的艾蒿地,跟着那只老鼠继续往前走。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怪叫,一只猫头鹰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盘旋着,像要吃人一样。那只老鼠看见猫头鹰,像逃命一样跑得更快了,一溜烟钻入亮着灯的厂房,不见了。猫头鹰怪叫一声,扑棱着翅膀,绕着厂房飞了一圈,飞走了。

夏小寒站在厂房前面,看着工人们继续进进出出。他们都木然地低头干自己的活儿,没人搭理她。夏小寒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聊,她拦住其中一个工人问:“师傅,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工人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这是钢厂的铸造车间,丫头,你来这儿干什么?”

夏小寒说:“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有只老鼠带着我来的。”

“什么老鼠?丫头,你在说胡话吧?”

“毛子,麻利点儿呀!头儿说了,今儿咱们加班赶完这批活儿,月底每人奖金加500元。”

车间里有人在喊。夏小寒扭头看到那人的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张脸好像以前在她梦中出现过,就是在岩浆里融化的那个男人!

“你……我……”夏小寒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啊我的,赶紧滚!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那人突然恶狠狠地吼道。

车间里其他工人听到了,都纷纷跑出来看热闹,他们的脸被灯光映得惨白,笑起来有些怪,其中一个工人对她说: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陪哥几个喝两杯,哈哈~”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随着笑声,他们脸上的五官开始变得模糊,就像冰激凌一样开始融化。

“啊……”夏小寒尖叫一声,一下子睁开了眼,看到了宿舍里黑漆漆的天花板。杜丽娟也被惊醒了,她坐起来伸手拍了拍夏小寒的脸,说:“快醒醒,你又做梦了吧?”

(三)

第二天下午,完成车间实习任务后,还不到晚饭时间,夏小寒拉着杜丽娟在厂区四处转悠,她说一定要找到艾蒿,免得晚上又做噩梦,害得杜丽娟也睡不好觉。

她俩沿着厂区的路往外走,来到一片荒地旁边,地里长满了艾蒿,荒地另一侧,是一个废弃的车间厂房。夏小寒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但又不太确定。她拉着杜丽娟的手跑到地里,每人采了一大把,艾蒿带着药香的汁液沾得满手都是。

不知不觉,她俩走到了艾蒿地的尽头,夏小寒忽然想起了昨晚的梦,好像就是这样一个车间!她继续拉着杜丽娟的手,大着胆子走进去,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车间里一片荒芜,地上长满了野草;夏小寒走进去的一瞬间,感到一股阴森之气像磁场一样萦绕在四周,车间顶部,吊车导轨还在,横梁上结满了蜘蛛网,破碎的玻璃窗,透进了傍晚的风,吹到身上,竟有一丝凉意。忽然,草丛里传来吱吱的叫声,杜丽娟尖叫一声:“老鼠!”夏小寒看到地上的草茎在动,草根下探出了无数只老鼠的脑袋,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个入侵者。

两人大叫一声,各自撒开了手,扭头向来的地方狂奔而去。等她俩跑过艾蒿地,回到路上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发现老鼠们并没有跟来,这才放下心来,喘了一口气。夏小寒采的那把艾蒿还在,而杜丽娟采的那把,已经丢在了狂奔的路上。

实习过后,到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妈妈夏雨帆给夏小寒打来电话,催她回家。夏小寒看着舍友们一个个都回家了,她找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无奈之下,只好也回家了。

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饭,爸爸徐志刚不在,他带着弟弟去奶奶家了。吃饭时,夏小寒跟妈妈说起了在齐州钢厂实习的事情,当她说到那个废弃的车间时,妈妈突然脸色刷白,手颤抖着,筷子差点掉在桌子上。夏小寒诧异地看着妈妈,不知该说什么。

妈妈起身,到房间里找了很久,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在版面上极不起眼的位置,夏小寒看到了一段报道开头:下午6点30分,市委常委会议在朱河区委会议室召开,安排部署事故善后工作。……夏小寒耐着性子读完了这篇官腔十足的报道,发现通篇都是在歌颂领导们如何兢兢业业处理善后工作,还把领导们的名字一一列了出来,占了很大的篇幅。至于那个事故,到底是什么事故,却只字未提。

“妈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夏小寒问。

妈妈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十七年前,二十八岁的夏雨帆带着不到两岁的夏小寒,从齐州搬家到滨城,是为了忘记当年发生在齐州钢厂一起重大安全事故:30吨的钢水包从10米高的吊车上摔了下来,1580度的钢水,瞬间将车间里32名工人化为乌有。夏小寒的亲生爸爸就在其中。

夏小寒后背生出了刺骨的寒意,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后来呢?”

“那块带着32个亡魂的钢板,又回炉了……”妈妈泣不成声。

夏小寒想起了梦中的火山爆发,火红的岩浆,像冰激凌一样慢慢融化的一张张脸。她不知道哪一张脸是她的亲生爸爸,但知道他肯定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她努力从最初的记忆中,搜索那个模糊的亲切的影子,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梦里那只老鼠,那只猫头鹰,还有灯火通明的车间,原来一直在向她昭示着什么。其实,比噩梦的恐惧更可怕的,是冷漠的人心。

从此以后的夜晚,夏小寒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08号  典典的蟹妈    第四次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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