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辽宁的表弟约我回去,他准备宰年猪。并说,大姐,能回就回吧,我们都年岁一年年的大了,见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瞬间我泪崩。自从父母都离去,我每回再回那个海滨小城,理由都很牵强,我已听不到,感觉不到那里有对我呼唤的声音。表弟的话,让我温暖的同时,又多了份对爸妈的思念。还没想明白到底怎样做才算是合格的闺女,他们便都相继离去……
三天假期,奔波近千里,为吃杀猪菜,仿佛馋疯了吧?唉,其实馋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关键,还有一点,我极度想寻味三十年不曾食过的滋味和亲近当年的生活场景。
最终我放弃了这个打算。孩子要期末考试了,孩子爸也富裕不出时间,我还是理智一点吧,心想总有机会的。
但念念之中的食味,和永不磨灭的远去生活场景,那几天,天天在脑子里旋转着,能从小猪羔子起,回忆到猪长够了份量,够了月份,再到躺在屠刀下的整个过程,还有那从院子里就能闻到的肉香味,还有爸妈热情招呼邻里邻居来吃肉的真诚,一切恍若隔世。
在我离开内蒙之前,每当北方白雪旋舞大地之际,养了一年多或两年的年猪,就要寿终正寝了。家家户户,门前梅花落雪的图画尽管画着残忍,但同时也是这户人家丰年的暗示。
这是一年之中,味蕾感觉最舒服快乐的时候了,这种快乐会一直持续到二月二把猪头也吃掉,因为剩下的日子,就靠咸肉和猪油炒菜度日了,直到下一年杀年猪,才能够再吃到新鲜肉。
我家杀猪,很多时候是在临近寒假时。提前几天便约好那个会杀猪的“姜大爷”。宰猪之前的几天,我们兄妹都是满心欢喜的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尤其我,上学路上,双脚跋涉在雪坷垃里仿佛都一点不费劲;冻蓝的天空,寒风掠起的雪雾,雾凇一树树,一切都因杀猪日子的临近,而变成了眼中的美景,白雪拥抱的村庄仿佛是陷在鹅绒被中一样的温暖,我不再抱怨寒冷带来的艰难!
天天盼啊,盼啊!教室里炉火升起,同学们的饭盒子就排放在炉膛上,临近午饭时,有杀猪早一些的人家的孩子,他们带的饭盒里就有丝丝的杀猪菜的香味直往鼻孔里串,还哪有心思听课呢?口水直咽。
杀猪那天大多时候爸妈是选在休息日。
那天到来的头一日,妈妈会切两大铝盆的酸菜备用,这是要放到煮好肉的肉汤锅里烩的,对我来说,这是极味呢!猪肉汤烩酸菜,简直是绝配!
杀猪的当天,天色微明,爸妈就会起来,准备好杀猪的用具:捆猪的绳子,抬猪的杠子,接猪血的大盆子,足够烧火用的劈材和棵子,褪猪毛用的滚开的大锅热水,还有请人吃肉要吃的下酒菜……总之,挺繁琐的。天光大亮时,屠夫“姜大大”手里拿着看不出颜色的帆布包裹的杀猪刀子,前胸挂着油乎乎的几乎能磨刀子的围裙,叼着旱烟,走进我家院子。
这时,我会莫名其妙的心里一缩:可爱的猪猪,夏天我为它打猪草,撸灰菜籽,秋天烀猪食,眼见它由一头可爱的猪娃长成憨态可掬的大肥猪……忽然间,就有点不舍得了,想着每当我拎着猪食走进圈门前,摇着尾巴的它,欢快的哼哼唧唧的跟我打招呼___这种感觉,只要家里养年猪了,它挨屠刀的那天,我都重复着这不忍,眼泪会扑扑的落下。只要见大人们进了猪圈,把猪摁倒,蹄子绑好绳套,猪呼噜呼噜的大声嘶嚎,我就会躲了起来,绝不敢看一眼。所以,刀是怎样捅向猪的,捅哪个部位,我一直都没见过。
直到肥猪的叫声歇了,大人们开始往它身上浇沸水褪毛时,我才会出现,默视它一会,心情才扭转过来了
猪的宿命本该如此啊!一刀让它临终,沸水一烫脱了毛,便渡了它只知吃喝拉撒睡的一辈子。然后被人馋食了。世人形容懒惰贪吃之人为“猪”,是有道理的啊!
猪被开膛的刹那,我的不舍之心瞬间被幻想出来的肉香给夺走了!完全忘了猪是咋死的。看着大块分割下来的肉进了热气腾腾的锅里,调制好的猪血灌进打理干净的猪肠子里,便只剩下等大吃一顿的情绪!
厨间里的蒸汽弥漫着烀肉的香味,出锅后,几张炕桌早已摆好!进进出出的客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每年冬季,农家的人都是肚里油水足足的,人缘好的,天天有请肉吃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我爸妈,也会在杀猪这天,弥补这一年欠下的人情。豪不吝啬的把好部位的肉切上桌,给请来的亲邻们和爸爸的同事吃。爸不胜酒力,一两便放躺!我能见到他喝酒,好像就杀猪的当天请人吃饭时,平日滴酒不沾。
大肥肠灌的血肠鲜美极了!我的最爱!调制血肠味道的好坏,成了杀猪之人手艺最精的一部分!姜大大调血好吃,于是一入冬,是他最忙起的时候,总有来请他杀猪的乡邻,我极度羡慕冬天他几乎天天有肉吃!
我家在永胜村里住时,几乎年猪都是他来动刀子。肉出锅后,便把灌制好的血肠放到烀肉汤里煮,直到针扎不再出血水,便可捞出锅了,然后两大盆酸菜再倒进大锅里咕嘟着。
我急不可待的会磨妈妈先切几片这段大肥猪血肠给我解馋,有些人家杀猪时,一般不会舍得切很多让客人吃,端上桌的以中段和小肠段居多。而我家请完两桌客人后,大肥血肠便所剩无几。我经常会埋怨妈为啥给人家吃那么多。
豪不夸张的说,烀好的猪肉,尤其五花的,我记住事时,能吃个二号大碗的一碗的量!酸菜是没够!血肠矜贵,想多贪也无法管够。那两天,我仿佛能把一年能承受的油水量都吃进肚肚里,滚圆滚圆的肚皮皮,可爱的连系裤绳都得接上一段!不懂胖胖的丫头会丑陋。过了这两天,再想吃肉肉,可就由不得任性啦,妈妈会把肉和杀猪菜放在缸里用白雪埋住,留着过年吃。
杀猪后的日子,连家里的大狸猫,大灰狗,也会跟着增肥。每年的此际,日子好像最红火!虽然因过于寒冷,不喜冬日,可意念里最盼望的确是这个季节,完全是因为可以杀年猪的缘由呢。
一头三百斤左右的大肥猪,除了头蹄下水大板油外,鲜肉就所剩不多了。肥肥的五花肉要用大盐吧腌渍起来,好留作这一年里补充油水用,里脊留下炒菜,再留两三个肘子春节时烀肘花和包饺子用。除去这些,能入锅烀的好肉几乎都请客吃了。
宰杀一头年猪,大桌小桌的请上个两天客,在老家这是一定的。这请客的日子吧,爸妈的情绪都好!一年中难得的看他们的笑脸盈盈,笑口开合。孩子们便可任性的不去守一些规矩:去仓房里偷吃点沙果啦,糖果啦,惹点小事端啦……爸妈因情绪好,会忽略这些小不法。这爸妈的喜悦传递给我的也是好心情,所以,对杀年猪的记忆一直不忘,不但是味道,还有家里的和睦和快乐。
从小到大,我记忆里的故乡岁月,并不是年年都可以杀猪的。有时过于紧张贫困时,家里喂不上猪,日子就寒碜了,这美味,就只能闻着别人家门缝里飘出的香味。
这种情况发生的冬天,在我还小孩子时,因为馋,便会厚着脸皮在杀猪人家的门口扯着妹妹遛来遛去的,好像再等待施舍,但人家的门一打开,我便领着妹妹迅速逃离。就连自己爷爷家杀猪,哥哥们都去了,爷爷的外甥们都去了,可我和妹妹是不敢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俩,他们也不会惦记我俩,即便我俩也在他们家的门口溜达过,盼望过,那他家大门打开时,我俩也是紧张的逃跑。
亲爷奶家啊!而这一幕,成了记忆里揭不掉的疤瘌。这一幕成了人生这块画布里的阴影区,在不经事的年龄这还不算是很疼痛的伤。但长大懂事后所面临的这种状况,就有了刺痛感。
“那年”的寒冬,寒冷冰冻的不仅仅是天气,还有在贫困时人性所面临的考验,这年的春节,成了记忆里擦不去的一块疤痕,现在回忆,依旧刺痛。大家都逐渐富裕的年代,家里没杀上年猪,爸妈竟然还面临着跨不过去的年关:七只大公鹅,十斤骡子肉过了一个大年(骡子肉酸菜水饺,美味!难忘的体验,再想吃到都很难)……!妈妈于是果断决定:离开,离开这块黑土地,回到她的故乡!这直接影响了后来一家人的命运。细节不能回首,回首真的是伤痛!但又能怨谁呢?也因此,生我养我长大的家乡,变成了今日难忘的故乡。
有时想不通,爸妈为啥会把日子过到那样的程度。当然,长大懂事后,便理解了:常年生病的妈(但我现在很佩服妈在面临困难时对家的坚守和面对大事时的决断),耿直的只会教书不善农事的爸,四个上学的娃……一切都是构成贫困的要素。但生活让我记住了人生这样的一个道理:贫困有时真是构成人际关系的一个障碍,包括血亲之间。爸妈的人格绝对过关,但穷困没有因他们的人格而得到血亲的温暖,亲人反倒不如乡邻给予的帮助多。
杀上年猪了,是一种光景:幸福,满足,喜笑颜开。
杀不上年猪了,又是一种光景:酸涩,苦楚,叹气,愁锁爸妈眉头。
当然,爸妈努力的会在大多数的年份里,让我们过上杀年猪的大年,所以记忆里,杀猪的快乐光景多于苦涩的回忆。
爸妈回到辽宁后,一直到终老的二十几年,他们再也没杀过年猪,都是买鲜肉过年,但他们还是会经常念叨起那杀猪的日子,也会想念起那儿的乡邻,还有那杀猪的人“姜大大”,他们呼他为“姜串子”。当这些光景成为俱往矣后,便只剩下回忆了。
而我也近30年再也没有重温的机会,只剩念念不忘了。
对肉食的偏爱,可能是我一辈子的习惯。尽管为了健康,现在开始克制着摄入量。但曾经八十几斤的我,竟然会胆固醇高!那是因为不缺肉吃的日子,我毫无节制,毫不矜持的大口吃的结果。
肉的味道,食过很多很多,但至今认为,只有在故乡生活时,每年冬季宰年猪那天,吃到嘴里的肉,才是肉最最本真的原滋原味,才是肉最最该有的肉香。
如今,我的乡愁里裹挟着最大的那一块份量,便是对杀年猪的回忆,记忆。
白雪皑皑时,冻蓝冻蓝的天空上,小村安静的坐落在那片土地上,那袅袅的炊烟是柴火的味道。每当听到有猪的哀嚎声起,便知肯定有谁家肉香满屋,谁家幸福欢乐。
好想在某一年,在寒假携孩子们回到那冰雪世界,带孩子们看一回猪血落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中,如红梅怒放般的画面,品一回妈妈我念念不忘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