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雪是悄悄到来的，来在小城的扰嚷正在瞌睡的正午时分。不期而遇的雪，不期而遇的人，连老运河也焕然成一段蜿蜒的柔肠。当冷风拭净郁闷，星星点点的雪花融在脸上，那丝丝缕缕的温暖便流遍全身了，湿润的心也就充盈起饱满的感觉。雪茵上那两行崭新的脚印，不就是对于纯净而又热烈的瑞雪的回应吗?此刻，大地也因为这崭新的雪与崭新的脚印而感到着一种饱满。
没有雪的冬日是浅薄的、枯燥的。尽管对于大雪的记忆大多是在少年时代，而且总是和寒冷、饥饿与孤单相连，但我还是对于雪怀着深深的依恋。那样破旧、脏乱、贫穷的农村，一夜之间就会被大雪包裹得一片晶莹，显着高贵。连被刀子一样的北风洗劫着、在旷野中瑟瑟发抖、无依无靠的麦苗，也会藏在暖和的雪被下安恬的做梦。多少回，这几乎枯馁无助的麦苗简直让我产生着绝望，可回回枯馁的麦苗总会与雪一起度过漫长而又严酷的冬天，在来年长出饱满灿烂的颗粒。小小的心灵不也是一墩麦苗吗?面对扑面而至的大雪，一下子就会让欢乐涨得饱满起来。当然，雪也依恋着人间呢。它会在村庄的墙、屋的背阴处，在田野沟垅的背阴处尽可能长久的留下来。即使被融着，也会结成琉璃的冰挂，执拗地拽着家家户户的屋檐不愿离去，并期待着被孩子们打落、捡起，含在嘴里。终于，留不住了，那就快乐地舍身，化作水，叮当地唱着歌儿，润泽大地万物。
有雪的冬季，是饱满的冬季。
作为事物——尤其是生命——的存在状态，饱满不仅是一种美，也是一种极高的境界。它可以是生命升华时刹那的欢欣，或生命极度欢欣时的升华，这时，每一个细胞都会为这种饱满而陶醉;它也可以是一种崭新而又极富张力的生活，生命因为这种生活而激活起无尽的创造力，生活也会因为这种创造精神而充满层出不穷的新意。
但是我们太容易忽视饱满这样一种生命的极高境界，甚至会让外在的繁嚣的东西将饱满淹没。我们已经习惯于将庸俗视为“进步”，并沉湎于这种蝇营狗苟的“享受”之中，任凭人的骨血在这种“进步”与“享受”之中酱作烂泥，那种支撑饱满的浩然之气当然更是荡然无存了。
饱满还意味着痛苦与苦难。只有饱尝过痛苦、屡历了苦难而仍然心如磐石般坚贞、白雪般纯净的人，才能真正获得饱满的人生。庄稼是在熬过了季节的风雨之后结出饱满粮食的，不消化了亿万年的沧桑，又怎能成其大海的饱满?我所见过了最美丽、最饱满的生命，虽然寥若晨星，却异常光明。他们在坎坷、不幸之中，却让自己颖悟、慈悲的人性茁壮、丰满起来，并能在苦难与痛苦的熬煎里保持住自由、骄傲、与从容。面对他们，仪表的美丑与物质的贫富都已不再重要，你无意间已沐浴在这种不事雕凿但却盎然饱满生命的光辉之中。挨近他们，真是回回让我怦然心动。如能进入他们，并与这样的生命和谐地响应，那简直就是一种罕见的造化，甚至能在这种响应之中获得非同凡响的再生。试想，如能和江河湖海一样的生命相通，自由奔放的潮汐还会消歇吗?
雪会住的，雪中的脚印也会止于某个地方，但是这个普通的小城却会将这雪与脚印，永远地存留于自己饱满的记忆中。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