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流星

清晨,恩里克河升起的浓雾覆盖了整个战场,世界仿佛笼罩了一层薄纱,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不足五十米。壕沟、铁丝网、士兵的尸体、污黑的血水隐藏在了这雾气背后,然而硝烟味、血腥气并没有消失,仍然残留在清新的空气中,提醒人们这里是被称为‘‘人肉绞杀场’’的恩里克河主战场。

几只乌鸦趁着炮火短暂停歇的空隙,飞落在几具死尸身上,啄食尸体上的腐肉,其中的一只忽然警觉地抬起头,血红色的双眼望着雾气,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惊惶地振翅飞去。它的其他同类同样感觉到了危险,果断停止进食,飞离这块是非之地。

雾霭中,大功率的机械噪音由远及近而来,一只巨大的钢铁仿生脚掌从雾中伸出,稳稳地踏在泥泞的阵地,近十二米高钢铁巨人从雾中现身,机型是C国国防军现役主站机甲FR-95B‘‘咆哮者’’,丛林标准制式的绿色数字迷彩涂装,粗壮的机身上弹痕累累,证明这是一台久经战阵的机甲。

在它的后面,更多的机甲从雾中走来,一共五台,这是一支执行日常战场警戒巡逻的机甲小队。

刘星端坐在驾驶舱里,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握着操纵杆,紧紧跟随着前面在雾中时隐时现的队长机,队长机左肩上红色的杜鹃花标志,犹如黑暗中一根燃烧的火把,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这是刘星第三次正式作战任务,按照队友老威廉的说法,能在恩里克河这片平均战损率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间地狱熬到出第三次任务的,都是命运女神垂青的幸运儿。

刘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幸运,但与前两次任务相比,他明显感觉自己的驾驶技术进步了很多,血与火的沥炼,让他迅速地褪去了学生的青涩,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机甲学徒,转变为心志坚硬,技术稳定的成熟机师。

然而,他还是一个‘‘素人’’,一个没有一台击毁记录的机师。他的机甲上,还没有一颗代表击毁敌军机甲的红色五角星,这是他一直没有底气的原因。在前面两次正式参加的作战任务中,他只是随着大队的机甲冲锋,如同第一次跟随狼群捕猎的幼狼,虽然干劲十足,却没有收获自己的猎物,更多的是被保护的对象。

‘‘哈哈,小子,当你拥有击毁记录后,你才能算得上是一名真正的机师,现在的你只是跑的比死去的人快一点而已。’’老威廉刺耳的嘲笑声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说到跑得快,老威廉才是公认的第一名,这个老油条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战斗,每次都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但是战绩却少的可怜,至今只有一台击毁敌军机甲的记录。很多人鄙视他,认为他贪生怕死、消极怠工。但也有同样多的人羡慕他,希望从他那里习得明哲保身的秘诀。

刘星属于后者,他再单纯也明白:没有过硬的本领,是没有磨洋工的资格的。为了求得迷津的指点,他将自己并不丰裕的薪金贡献出来请老威廉喝酒,老家伙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然后回赠给年轻人一碗心灵鸡汤。

‘‘小子,别学我,你还年轻,你要扬名立万,你要做王牌机师,否则没有女人喜欢哦,现在的女人可现实的很啊,嗝。’’嘈杂的酒吧里,老威廉搂着一个妖艳的女人,嬉皮笑脸地对一脸诚恳的刘星传授人生经验。

‘‘可是……’’虽然觉得老威廉讲的很有道理,可是刘星想知道却是具体的机甲驾驶技巧和战场生存方法。

‘‘别可是了,要想学到我的真谛,先把这杯酒喝了。’’一大杯黑啤推到了刘星的面前。

那晚刘星醉的不省人事,因而耽误了第二天的晨训,严厉的队长毫不犹豫地让头昏眼花的刘星做两百个俯卧撑以儆效尤。老威廉好无愧疚之心,他和一群看热闹的战友在边上严格监督刘星俯卧撑的数量和质量,坚决不让刘星轻易蒙混过关。

不过老威廉有一点说对了,刘星不想无声无息地过完这一生,又有哪一个年轻机师不想成为王牌呢?刘星也不例外,他也想象他的队长一样,在机甲的显眼处用红色的油漆画上整整齐齐地几个五角星。每当队长结束战斗,驾驶机甲从战场回来的时候,医务室和几个小护士和机要室的几个女话务员都扑在铁栅栏的后面尖叫,就像一群脑残粉丝迎接偶像一样,这种场面让年轻人们艳羡不已。

刘星对这些庸脂俗粉嗤之以鼻,只有从来不对队长作花痴表现的朱琳护士才是他倾慕的对象。自从有一次他受伤在医务室得到朱琳悉心照顾后,就将这个文静而又勤劳的姑娘装进了心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追随她忙碌的身影。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老威廉适时泼出一盆冷水:“别以为她对你另眼看待,小朱对谁都那么热情。”

刘星老脸通红,恨恨地甩出一句:“要你管!”

然而女人始终都是崇拜英雄的,要想朱琳关注自己,目前情况下,也只有在战场获得战绩一条途径了。

在白茫茫的雾中巡逻,似乎更容易分神开小差,刘星不由自主地想了些有的没的,回过神来,前面队长机上杜鹃花的轮廓也有些模糊了。

正当刘星庆幸这段路没出什么纰漏的时候,前面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那是机甲被穿甲弹击中后特有的熟悉的爆炸声。

“敌袭,前方十二点方向。”小队通讯频道传来了先导机甲惊惶的声音。

耳机里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同时响起:队长的命令声、队友不由自主的惊呼声、队友机甲因突然高速运动产生的机械传动声、三十毫米机甲炮的开火声,汇集起一首嘈杂的重金属音乐,一股脑儿地往刘星的耳朵里钻。

在这浓雾笼罩的战场的清晨,刘星所在的巡逻小队与J军队巡逻队遭遇了。在没有雾的情况下,即便是在战事最紧张地时候,只要双方都不越过最新的势力分界线,两军的巡逻队都会心照不宣地互相保持警戒,然后交错而过,和平分手。一般不会发生没有必要的战斗,免得增加没有价值的伤亡。这个,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但在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的今晨,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情绪支配下,双方失去了默契,不知是哪个冒失鬼一不小心按下了机炮的按钮,双方的大混战由此一触而发。

来不及诅咒第一个开火的人,他本能地拨动了操作杆,随着他轻巧的动作,五吨重的“咆哮者”灵活地向左侧移动了三十米。第一时间离开停留已久的地方是防止被热源火控雷达锁定的有效办法,菜鸟与老鸟的差距就在这一秒钟的应激反应,这是老鸟在百战存身后的条件反射,关键时刻,往往成为生与死的分界线。

右前方一声巨大的殉爆声传来,小队通信频道里队长钢铁般坚硬的声音传来:“损失一台,余机各自为战……”

右前方这个位置,应该就是刚入队那个小伙子吧。刘星还没记住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第一次出动就牺牲了,命运女神眷顾的只是一小撮人。

刘星是幸运的,在这样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混乱的清晨,他精力充沛,注意力集中,刚刚脱去菜鸟的青涩,技术趋向成熟,却还没有老鸟的自大与麻木。充满自信却还没有盲目自信,拥有奋斗目标,干劲十足,这所有的一切因素造就了这个清晨,刘星拥有了所有机师都梦寐以求的与座下机甲人机合一的状态。

机甲信息屏幕上,亮起一盏刺眼的红灯,又一声巨响从雾中传来,一台友机被毁。

“是胖徐?还是老王?”刘星的心脏狂跳,握住操纵杆的手却稳健有力。

然而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分神去关注到底是哪位战友又牺牲了,被敌机甲火控雷达锁定的警报声在战术头盔的内置耳机中狂躁地响个不停。刘星紧张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拼命地压制自己恐惧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平稳有序。

机甲的外部视距传感器在雾中已失去作用,然而红外传感器仍然尽责地发挥作用,红外雷达清楚地标注着两团高热源物体正以十倍音速向他袭来,刘星似乎听到了反机甲热熔穿甲弹破空而来犹如毒舌吐信的“嘶嘶”声。

“拼了!”刘星双目通红,猛推操纵杆,“咆哮者”跳了起来,在空中优雅的转身腾挪,犹如一位芭蕾舞演员。在一刹那间,十五米高的机甲平躺半空,同一时间,两枚穿甲弹穿出浓雾,分别从机身的上面和下面射过。

刘星的机甲落地,左手在武器发射键盘上蜻蜓点水般跳动,机甲右肩弹巢里两枚穿甲弹向着來弹方向射出,一分钟后,雾气中传来两声巨响,根据声音判断,应该命中目标。

刘星无暇多想,驾驶机甲迅速移动,离开原来位置,遁入雾中。

后来,老威廉问他:“刘星,当时你真的没看见那两枚穿甲弹,就跳起来?”

刘星回答:“那不废话,看见了还来得及反应吗?”

“我操,你胆子太大了。”

刘星搔了搔头:“这时候总得做点什么吧,我觉得应该跳,于是就跳了。”

老威廉目瞪口呆,半晌才嫉妒地说:“你他妈的这么瞎搞都死不了,果然是有王牌的命啊。”

雾中的战斗持续还不到十分钟,刘星却感觉仿佛过去了十年这么久。从信息屏幕上看,己方只剩下队长和自己还毫发未损,而从前面的爆炸声判断,敌方应该也损失了相当数量的机甲。

通信频道仍然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沙沙”声,敌军的电子干扰仍然控制着战场的电磁态势。

所有的人都被困在这一团雾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

如果可以和队长汇合,组成双机编队,能互相掩护,那么生还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附近的确有一个大型的热源,形状与队长机极为相似,但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刘星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抵住诱惑,决定向这个热源靠拢。

“01,01(洞幺,洞幺),我是03(洞三),收到请回话。”刘星在小队通讯频道呼喊。

“沙沙,沙沙。”

“操!”

“咆哮者”轻巧地跨过铁丝网和壕沟,向疑似队长机的热源方向靠近。一个巨大的身影朦朦胧胧地现身了,形状与“咆哮者”九分相似。刘星欣喜异常,犹如被拐卖的儿童再次见到亲人。

他加大马力,全速向前奔跑,为了避免双方误伤,他开启了外部传声器:“队长,别开枪,是我。”

前面的“咆哮者”的外表变换出复杂诡异地彩色波纹,形状渐渐变形,只有搭载了强大的光学迷彩系统的J军队电子战机甲“伪装司令”才能设置如此完美的陷阱。

“咔咔咔”“伪装司令”手中的六管“加特林”机甲炮的枪管开始转动起来,而刘星驾驶的“咆哮者”仍然保持投怀入抱的姿势,巨大惯性令它无力改变它的姿势。

“哒哒哒”“加特林”机炮吐出火舌,灼热的蛋壳抛落一地。

刘星闭上眼睛,耳朵里响起了机甲中弹的噼里啪啦声。

“笨蛋!快干掉他!”外部声音传感器传来队长如雷般的爆喝,刘星睁眼一看,只见队长的机甲挡在他与“伪装司令”之间,挡住了所有射向他的子弹,队长的机甲已经千疮百孔,兀自不肯倒下。

“啊啊啊!”刘星热泪盈眶,用尽全力按下发射按钮,射空了弹巢里所有的穿甲弹,全部命中“伪装司令”,将它撕成碎片。

起风了,雾渐渐散去,视野清晰起来,刘星环顾四周,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台敌我双方机甲的残骸。

现在唯一站在战场上的机甲,只有刘星这一台。

密密的细雨从早上开始就下个不停,公墓区域内的树木被清洗了一遍,显得闲的更加翠绿,空气清冽,让人精神抖擞。刘星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公墓偏僻的一角,出神地看着面前四座新砌的坟。

“笨蛋!快干掉他。”刘星的耳中回荡着队长最后的声音。

眼泪无声滑落,刘星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伞柄:“如果那时候,我可以再快一点,或者不那么愚蠢,自投罗网踏进陷阱,队长就不用死。”

然而从来就没有如果,队长为了保护自己,也已经牺牲了。

年轻的刘星以前从来没来过公墓,也没有多想过死亡离自己有多近,即使身处战场,也因为被钢甲保护在机甲的驾驶舱中,与战场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剥离感,然而今天,他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如影随形。

如果说此前的他只是一个想在战斗中证明自己的热血青年,那么今天的他已经深深地认识到战争的残酷。

“你不要太伤心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刘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到朱琳撑着伞站在一边,关切地看着他。

刘星吸了下鼻子,故作平静地说:“你来看他?”

“对。”朱琳弯下腰,将手中素白的菊花小心地放在放满鲜花的墓碑前,“大家真的很喜欢队长啊,这么多人来看他。”

刘星觉得鼻子又酸了。

“所以,你要赶快成长起来,成为队长一样受欢迎的男人才行哦。”

刘星望着面前梨窝浅笑的少女,心中有一种幸福温暖的酸楚涌上来,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他正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老威廉喘着气,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处跑上来:“就猜到你在这里。快回去,将军找你。”

“将军找我?什么事?”刘星有点愕然,平时和他说过话的最高军衔的就是他的中尉队长。

“我咋知道,不过肯定是大事。”老威廉在队长的墓前双手合十默哀了三分钟。然后连推带攘地带刘星下山了。

刘星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和朱琳说,只好向朱琳挥手告别。

将军坐镇的指挥部位于战场后方一座森林的腹地,指挥部由几座迷彩布搭建临时军用帐篷组成,周围配备了各种后勤保障车,干练的军人们神色严峻地跑进跑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刘星被带入一个最大的帐篷,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军人正眉头紧锁地盯着眼前的沙盘模型,简章上的一颗将星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刘星急忙上前一步敬礼:“机师刘星,奉命前来报到!”

将军慢慢地抬起头来,打量着刘星:“你们小队打了一场毫无意义的遭遇战,白白损失了我四台主战机甲和四个珍贵的机师。”

“这......”刘星没想到开场白是这样一句责难的话,顿时张口结舌,心跳加快。

沙盘的那头,将军似乎在喃喃自语:“但我们总能从无意义中找出一点意义来......”

刘星不明所以,只有目不斜视,站的笔直。

将军慢慢地踱过来,走到刘星申报,拿出烟点上。刘星这才发现将军将近半数的头发已经白了。“将军也不好当啊!”刘星腹诽道。

“抽烟?”将军将烟盒递了过来,刘星急忙摆手表示不抽。

“你击毁了几台机甲......在这个该死的雾里。”将军把烟收了回来,自己继续吸着烟,指挥部已经混浊的空气更加烟雾弥漫。

“有可能是一台,也有可能是两台。”刘星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无法确定第一台他攻击的J军机甲是否被击毁,而最后的那台“伪装司令”电子战机甲明白无误是被他击毁的。

“不!是五台。”将军碾熄扔在地上的烟头,斩钉截铁地说。

“咦?”刘星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年轻人,你知道现在前线的士兵最需要什么吗?”将军又点上了一根烟。

“充足的补给和睡眠。”刘星大声回答,想了一想,又加上一句,“还有女人。”

“错!”将军剑眉一振,声音比刘星更大,似乎刘星提的这些实质性的需求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是信心和希望!只有给他们信心和希望,他们才有动力在泥泞的战壕中继续战斗。”

“哦。”

“你就是他们的信心和希望。”将军用力地指着刘星,眼神就像一个绝症病人刚刚听到有一种偏方可以治愈他的病。

“我?”

“是的,一个二十二岁的天才机师,第三次任务击毁五台机甲,成为王牌机师,速度之快前无古人,极有可能也是后无来者,怎么样?一定会振奋军心的。”将军双眼精光四射,显然已经被自己感动力。

“听起来好像还不赖......”刘星仿佛喝醉了酒,一副云里雾里的感觉,心中唯一的想法是:“我是王牌了,我她妈的是王牌了。”

将军看了他一眼,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宣传这种东西就像战争一样,一旦发动了,就不会轻易停下来,当然你也无需顾虑太多,所谓的英雄,大都是宣传的产物,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地接受这个称呼。”

接下来的一个月,刘星如处梦中,他被调往后方一个以风景优美著称的旅游城市,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门户网站等各种媒体的记者如同过江之鲫般蜂拥而至,挤满了刘星入驻的酒店,让他疲于应付。故事一开始讲起来还有点让他忐忑不安,后来越讲越顺,连细节也被他脑补的越来越严密,俨然已成事实。

“22岁的天才机师”;
“孤身奋战,破釜沉舟的少年王牌”;
“军队的希望,国家的栋梁”。

各种有着哗众取宠的题目的文章开始充斥着各种文字媒体,刘星被塑造成一个在战友全部牺牲后,克服恐惧,孤身击败全部敌军的孤胆英雄。

他的照片在各个平面媒体出现,衣着整洁而干净,眼神纯洁而又坚定。他的采访视频在各大视频网站播出,他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偶像,热度超越近期最红的娱乐明星。

数不清的含春少女寄来了慰问卡片,诉说她们的倾慕之情,老人们则寄来了温暖的慰问品。军队授予刘星二等功的荣誉,军衔也连升了三级,从上士升到了中尉。

然而狂热过后,只剩下疲劳和空虚。虚荣心满足之后,刘星的内心越来越不安。队友们在雾中无声无息地陨落,队长最后不甘又无奈的厉喝,让他无法在黑夜安心入睡。他陷入了一种无法排解的自责中,似乎自己成了一种吸允战友们的血而生存壮大的寄生虫。

或许是赌气,又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多次打申请要求重回前线,却被告知他现在属于军队重点保护人物,如果在战场出现意外,会对军队的士气造成重大打击,所以暂时不宜回到前线,最后,特意加上一句,这是将军的命令。

他成为了梦寐以求的王牌机师,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他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或者是一面旗帜,一剂兴奋剂,唯独不是一个人,一个机师。

他日渐变得寝食难安。

这一天,老威廉和一票战友轮休,他们到刘星所在的城市疗休养,于是刘星和他们在一个酒吧见面了。

不知道是否是心理原因,他感觉以前的战友看他的眼神也不同了,或许战友们只是单纯地与一位王牌保持距离,他却认为战友们故意疏远他。

“呦呦!咱们的英雄来了!”老威廉阴阳怪气地揶揄道。刘星沉着脸不说话,拿起桌上的啤酒打开就喝。

“王牌,今天没有美女记者围着你采访啊?”老威廉的脚在桌上翘的老高,毫不在意刘星情绪低落,继续调侃他。

“我现在他妈的变成一个演员了。”刘星哭丧着脸,猛灌了一口啤酒。

“还是一个蹩脚的演员,这么快就要露馅了。”老威廉斜着眼,不屑地说。

“我憋的慌……”

老威廉放下了翘的老高的脚,双手在膝盖上拍了拍,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你有负罪感是正常的,不过,人生在世,谁又不是演员呢?你那个死鬼队长应该能理解的,毕竟这样做,能够提振军心,打击敌人的士气。至于你获得的荣誉,只不过是这个结果的副产品而已。”

“咦?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好过一点了。”刘星擦了擦红红的眼眶。

“嘿嘿,小子,格局大一点,别婆婆妈妈的。”老威廉踢了他一脚。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老威廉放下酒瓶:“欣然接受,证明自己。”

“如何证明?现在不让我上前线,我现在成了保护动物。”

“嘿嘿,事情总是在变化中,听说你的安排是将军一力促成的,但是高层还有很多人有不同意见,这段时间你就当作放假,好好享受吧,军队又怎么会让一个王牌机师一直赋闲呢?”老威廉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

能够俯视整个恩里克河战场的一座高岗上,石川纯拿着高倍军用望远镜眺望着硝烟未尽的战场,又一场惨烈的争夺战刚刚结束,除了零星的一点枪声,战场渐渐地恢复了寂静。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石川轻轻地念了一句C国的古诗。

“将军,这里不安全,请尽快回指挥部吧?”在石川纯身侧恭身而立的伊藤诚扫视了一下周围警戒的卫兵们,神情紧张地劝诫道。

石川将军突然要到这座离战场一线之隔的高岗上视察前线的战斗情况,如果被C国的狙击手偷袭得手的话,他将难辞其咎。

“伊藤君,你有没有发现,这段时间C国疲惫之师的战斗力突然增加了。”石川没有理会伊藤的警告,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也是今天他坚持到前线视察战况的原因。这段时间,部队的战损率直线上升,再这样下去,焦灼的战局有可能向己方不利的方向发展,这不能不让他提高警惕,“难道C军增加了生力军?”

伊藤皱了皱眉头:“根据已知的情报分析,C军在恩里克河战场并没有投入新的力量,还是原来那支残军。”

“哦?”

“相信这应该是C军士气提振的原因。”伊藤递给石川一张皱巴巴的纸质宣传单,石川接过来一看,刘星的大头照正在纸上尴尬地朝他笑。石川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将宣传单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一场毫无准备的遭遇战,一口气击毁我五台机甲,这样的年轻天才机师的确适合塑造成全军的偶像,不过,你信吗,伊藤?”

“显然C军将士们相信了这个神话。”伊藤面无表情地回答。

“能把一场毫无价值的战斗结果利用到这种程度,对方的主将果然也是不容小觑的角色啊。”

石川向山下走去,伊藤急忙跟上。

“既然这样,只要让这个年轻的新晋王牌陨落,C军队士气自然会更加低落吧。”

“属下明白,不过暂时C军似乎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听说那个年轻的王牌已被调往后方。”伊藤小心翼翼地回答。

“呵呵,伊藤君,动动脑子啊,如果那个王牌一直躲在后方,对方的宣传很快就会失去作用了,C军队高层又怎么会不用这张牌呢?他肯定马上就会回到前线的,而且,我还会给他加一些催化剂的。”石川加快了步伐,深绿色的披风随风荡起。

刘星继续扮演着受保护动物的角色,每天在酒店无聊地靠看肥皂剧打发时间,连记者也因为他已经失去热度而不再上门。他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继续下去,然而,事实证明老威廉是有先见之明的。

一周后,将军在视察前线时遭到J军无人机空袭而身亡。

将军牺牲后,刘星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他的事上将军以一己之力推动的,其他军队的高层其实持保留意见,将军一死,那些曾经被压制的反对声音逐渐公开化,公开的说法是在战局如此吃紧的情况下,让一位王牌待在后方,是对军队资源极大的浪费。

刘星很识相,他立刻又打了一个申请要求重新上前线,这一次,报告在第一时间被批准了。

刘星收拾心情,卷起铺盖准备回前线驻地。当天走出酒店大门时,一辆迷彩涂装的军用吉普“嘎”的一声正好停在门口,车窗玻璃缓缓降下,驾驶座上朱琳向他嫣然微笑:“嗨。”

“嗨!”刘星急忙靠上去,讨好地问:“来接我?”

“上车!”朱琳干脆地朝他一挥手。

在短时间内从人生的巅峰跌落到谷底而自然产生的失落感,因为朱琳的出现一下子消失无踪。他把行李包往车子后座一扔,拉开驾驶室副座的车门,跳了上去。门还没关好,朱琳一脚油门,吉普车吼叫着冲了出去。

刘星急忙拉住把手:“别急,我不赶时间。”

朱琳侧过头又现出一个微笑:“在驻地快闷坏了,趁机撒个欢。”

车速达到了飙车的程度,但是朱琳的车技不错,车子行驶还算平稳,刘星看了一眼朱琳笔挺的鼻尖,轻声说:“谢谢。”

朱琳微笑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对了,朱琳,当初我最火的时候,你怎么没来找过我,现在我落魄了,所有的人都立刻了,你怎么出现了?你这思路不对啊。”刘星颇为感慨地问。

“那时候,我怕你没空招呼我啊,再说,不是应该你来找我吗?”
朱琳的反问让刘星无言以对。

“我就找你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你了。”朱琳咬着嘴唇,又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

木讷的刘星突然福至心灵,立刻接了上去:“明白,以后换我来找你了。”

朱琳没有说话,脸渐渐红了。

再回自己的营房,战友已经换了一批新人,只有老威廉依然活蹦乱跳。刘星被任命为他们的队长,而老威廉也被调过来担任他的副手。
“嘿嘿,小子,让我们把这批菜鸟的卵蛋都虐出来吧。”老威廉嘎嘎怪笑。

刘星环顾四周,所有的年轻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他一下子领会到当时他的队长的那种感觉。

“队长,放心,这次轮到我了,让我来做你未做完的事吧。”

刘星带着新队员们立刻投入了日常的战备巡逻,根本没有训练的时间,只能在日常的战斗中提升驾驶水平。

战争这个怪物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你把它放出来,就会被它拖入无底的深渊。参战双方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投入进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它再也不受参战双方都制约,直到吸干参战某一方或者双方都资源为止。

个人的命运在战争中更是如摇曳在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即使是高层如将军,技术娴熟如刘星的队长,轻易也陨落了,何况刘星这样的小机师,命运更是掌握在他人的转念之间。

一队由五台主战机甲,三台运输机甲和两台重火力平台组成的机甲编队在恩里克河附近的无名高地艰难的跋涉。

无名高地作为恩里克河流域海拔最高点,一直受到参战双方的关注,双方都想在高地上布置重火力覆盖整个战场。为了抢占高地,双方曾经在此展开多次争夺战,只要一方想染指高地,另一方必定拼命阻止,最后双方都没有达到目的。在双方卫星,无人机二十四小时无死角侦查的恩里克河战场,偷袭已经毫无意义,基本上,谁向无名高地用兵,双方就会发生一场力拼到死的激斗,最后,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放弃了这种打算。

刘星接到占领无名高地的命令后,变明白自己陷入了十死无生的境地,但是,作为一名军人,他没有退缩的余地,他想把老威廉留下,按照老威廉的脾气,他以为老威廉肯定会立刻答应,没想到老威廉苦笑地摇头:“这么多年轻人走在我前面,你以为我不憋着慌吗?这一次,就让我陪你走一趟吧。”

“嘿,队长,仗打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我们和J军都没有在无名高地建火力点呢?”小队通讯频道里,首次参加正式作战任务的何勉按捺不住兴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刘星全神贯注地盯着机甲的屏幕,根本不想回答何勉的无聊问题。

老威廉咳了一声:“注意警戒,少说废话。”

通讯频道立刻寂静一片。

行程已经过半,机甲小队行进在无名高地的半山腰,两边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简易公路通向山脚,地形极为不利。

刘星的心收紧了,他打开小队通讯频道,急促地提醒到:“加快速度,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这里,快快快。”

该来的始终要来,当J军队“零”式机甲大队如魔神般出现在山岗时,刘星小队打命运已经确定,光是地形上劣势已经让他们输掉这场战斗。

显然,刘星回到前线的消息早已被J军侦知,一支精锐的机甲队伍早已组成,正处心积虑地找机会围歼他,刘星在无名高地的行动给了他们最好的机会。

石川纯得知刘星在无名高地附近出现时,得意忘形地对伊藤说:“看来这位王牌不太受C军高层的欢迎啊,这么急推他去死?”

伊藤也不理解:“据说C军队高层认为,一位战死的王牌会比活着更能激励军心。”

“名将自古如没人,不许人间见白头,C军高层的想法真是古怪,不管他们怎样想,我们就成全他们吧。”

笨拙的运输机甲和作战平台首先被击毁,占据地形和数量优势的“零”式机甲如虎狼般向剩余的五台C军主战机甲扑去,刘星和老威廉在前方猛烈开火,如两块抵抗洪流冲击的顽石,防止队伍被“零”式合围。

“你们快走。”刘星额头青筋直冒,手速提高到极限,然而两名队友的机甲仍然被击毁,只有何勉连滚带爬地在山坡上作了连续的规避动作,动作虽然难看,但总算逃过一劫。

“老爹,你赶紧走啊!”刘星声嘶力竭地呼喊老威廉。

“行了,就凭你叫我一声老爹,我能让你独自去死吗?”老威廉以标志性的怪笑拒绝了刘星。

刘星的眼眶红了。

“零”式机甲群终于完成了合围,刘星和老威廉的两台机甲搀扶着站立着,他们已经打光了所有的子弹,“零”式机甲们抬起来手中的自动步枪。

又是一个下雨天,朱琳撑着伞,抱着白菊花又来到公墓,刘星和老威廉的墓并排安放在墓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墓碑前已经放满了鲜花,朱琳附身把花轻轻地放在两人的墓前,站起身来,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

她知道,刘星的故事必将在战场上被广为传颂,他将会变成一个传奇,新来年轻人会将他视为精神偶像。他将以这样的身份在军人中永远存在,对军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种荣耀呢?

个人的命运啊,在大时代中或许如尘埃般低微,然而就算是这样低微的人,也曾经爆发出流星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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