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姐,尸检报告出来了。”
我接过同事小陆递给我的报告——整个案子越来越明晰了。
【3个月前】
电梯经过这个楼层还没有停下的时候,苏洛瑶就听到声音了。电梯门打开之后,会有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你要让苏洛瑶描述,她是描述不出来的,但是她一听就能听出来,那是她丈夫陈宇帆,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即便陈宇帆是和别人一起先后下的电梯,她也能从那脚步声里辨别出他的来。
苏洛瑶在脚步声还差两步才到门口的时候,就开门了。
“菜都凉了。”苏洛瑶说。
陈宇帆掠过了苏洛瑶要去接他的公文包的手,把公文包就势搁到玄关的架子上。他没有抬头,仿佛他的回答是从脱了的鞋子里面蹦出来的:“我吃过了。”
如果他稍微抬抬眼皮,就会发现,今晚的餐桌上铺了漂亮的桌布和桌旗,桌子两侧分别摆了全副的碗碟刀叉杯,正中摆着一瓶新插的娇艳欲滴的鲜花,在花瓶一侧还立着一个古铜色的西洋风格的烛台,烛光盈盈地闪烁着——苏洛瑶只有在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把这个铜制烛台拿出来,那还是她在英国留学期间特意去一个小镇的跳蚤市场上买的。
苏洛瑶按捺住了她原来想问的下一句话——“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怎么不回?”,由着丈夫从她面前穿过,走到沙发上顺势躺下。
外面开始打雷。先是天边亮起一道闪电,室内的灯光映照在阳台的窗户上,使人望向窗户时,仿佛看到闪电是和灯光一起发生在室内的。
“还好你回来得及时,好大的雨啊。”苏洛瑶去关窗。
陈宇帆嗯了一声。他散漫地半卧在沙发上,无声地刷着手机,仿佛他正有无数的公务需要在此时不受打扰地处理。
“你要不要再吃一点?——我今天特意做的。”后面半句话苏洛瑶本来是要着重说的,但此时却仿佛说得不十分有底气,声量也小了下去。
陈宇帆像得了提醒,他说:“我不是说了不用给我做饭嘛。你今天让我早点回来是什么事?”
苏洛瑶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九点三十三分。
这全不是苏洛瑶所想象的场景。她准备了红酒,腌渍了牛排,布置了餐桌,空着肚子从七点钟等到现在。
她想要他自己发现她的心思,然后像从前一样,惊喜地从背后环住她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然后他会自己围上围裙,一边说着我来我来,一边去为她煎牛排。但她有点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了。
“张总打电话到我这里了,说打你电话没打通。问你货款什么时候可以给他打过去。”苏洛瑶说。
“他怎么又来问了?不是说了月底,月底吗?”
“他说,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什么意思?”
“他说这周之内。要不然就按规矩办事了。我问他什么规矩,他也没说,就让我转告你给他回个电话。”
陈宇帆咒骂了一声——他手上的游戏输了。他把手机丢到一旁,忿忿道:“全他妈落井下石!”
一声闷雷的巨响,紧跟着一道尖利的闪电,像是天上砸下一把巨斧,要把暗红色的夜空劈开。
苏洛瑶的心脏跟着震了一下,喉头有一声惊叫,在脑海里炸开。她站在那里,面对着陈宇帆,找不到下一句话可以说,下一个动作可以做。她心里的河水像是没过了堤坝,正往四面八方冲散开来,而她像一个在河流当中被漂走的孩子,想要使劲找到可以抓住的树干或是石头,却全是光溜溜的一片。
她在沉默里望着陈宇帆,像望着一座遥远的山。
在这绵延的失望与酸楚交汇成的网里,她想要挣脱出来。是而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过了,我们就离婚。”
“连你也要落井下石吗?”陈宇帆不耐烦了。
“我今天等了你一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怎么那么多事儿。你饿了就自己吃,等我干什么?”
苏洛瑶咬住了嘴唇。
“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陈宇帆心想她又要开始了,可就是不想去接她的话。他现在没有心情去管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要作,好不好?不要作。”陈宇帆站起身,他要躲进书房里清净一下。
但苏洛瑶没有给他脱身的机会,因为她紧接着忿忿不平的话像泥石流一样吞没了他。
“我作?你说我作?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作?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作?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穷光蛋一个。谁都不同意我跟你在一起。我嫌过你什么吗?你再看看你现在,你住的房子,你开的车,你进进出出别人一口一个老板地喊,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现在说我作,你怎么不去跟我爸说,你敢吗?你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也就算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早点回来,可是你全当耳边风!我特意提早下班,回来给你做烛光晚餐!你呢?你又弄到半夜才回来,你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玩游戏,你正眼看过我吗?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对我!你如果那么不在乎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还有,还有你手机里那些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之所以还跟我在一起,是因为这些你都带不走,对吗?是因为你除了我们家给你的,你一无所有!”
苏洛瑶劈头盖脸的话,像一列鸣着汽笛的火车一样,轰隆隆地驶进陈宇帆的耳朵,一列火车可以那样长,好像永生永世般没完没了。陈宇帆觉得那火车正在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在他脑子里爆炸,每一节车厢都炸得血肉横飞,把他的世界炸得轰然倒塌。
她的嘴巴像一条鱼一样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一张一合,陈宇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他一只手拽住苏洛瑶的胳膊,一只手勒住她的脖子,要使她的嘴巴停止开合,苏洛瑶挣扎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她每次喝上半杯红酒一样。陈宇帆的意识忽然间回来了,他放下苏洛瑶,才意识到刚刚苏洛瑶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只小鸡。
陈宇帆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农村,过年了爷爷要杀鸡,那是陈宇帆从小养到大的一只母鸡,它全身黄色,唯独右边翅膀上有一圈白色的羽毛。陈宇帆给它起名叫小白。爷爷杀鸡的时候,他去夺刀,挨了打,年夜饭炖了鸡汤,他不吃,又挨了打。
苏洛瑶和小白一样,是他的,又不属于他。每当他以为他已经拥有了这一切,她又总是会提醒他,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她,和她的全家人一样,根本就是从骨子里面看不起他。
他满腔的血涌上心头,他的视线里,只剩下苏洛瑶挑衅的眼神。她还在那里瞪着他,她的眼神里全是轻蔑和不屑。整个世界都冻结了,整个世界都针对他。
他的头脑发热,一股忿恨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使他伸出了双手,连拉带拽地把惊魂未定的苏洛瑶拖进了房间,她半个身体落在地板上,不住地哀嚎,她的哀嚎亦是对他的挑衅,他把她一路拖到床边,然后把她扔到床上。
她苏洛瑶就是他的。她就是他的。都是他的。
“我让你离婚!我让你离婚!”他要把所有的忿恨都发泄出来。
窗外雷声阵阵,但苏洛瑶几乎丝毫觉察不到。她看到她丈夫狰狞的面孔,有如禽兽一般,她尖叫着挣扎,但她所有的尖叫都被淹没在暴雨和狂风当中。她的感知沉钝了下来,仿佛身体里那个清醒的自己,消失在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里,消失在了这个噩梦般的黑夜里。
当他完全占据她时,她反倒平静了下来,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变成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她变成了一具躯壳,她的灵魂飘在半空中俯视着房间里,那个穷凶极恶的丈夫像暴徒一样羞辱着他的妻子。她像是一个默然的围观者。
苏洛瑶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让陈宇帆感到泄气。她就像是一块石头,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无论他怎么奋力地撞击,都回以他沉默的嘲讽。
陈宇帆从她身上下来,躺倒在她身旁。苏洛瑶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去浴室洗澡。
在苏洛瑶起身把裙子往下拉的时候,陈宇帆才注意到她穿了一条天蓝色的束腰连衣裙,他才有一点想起苏洛瑶刚刚斥责他的话里面隐约透露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呢?今天几号?不是生日,也不是他们结婚的日子,推算了一会,好像月份是他们刚认识时候的月份,但是实在是记不清了。
苏洛瑶开了淋浴,并没有马上进去洗,她把哭泣的声音藏在水声背后,等她出来时,除了眼睛有一点红,其他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站在床边,对着半躺的陈宇帆说:“你今天去隔壁房间睡。”
陈宇帆伸手要去拉她,跟她说对不起,苏洛瑶不为所动。她再说了一遍:“请你去隔壁房间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今天是我们认识五周年纪念对不对?”
“是我不好,我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话里甚至带着哭腔。
苏洛瑶站着没动,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要苏洛瑶哭了,陈宇帆就知道有戏了。他迅速爬到她身边,用跪着的姿势面对着她,他说:“你原谅我好不好?周年庆我们再补过!不要跟我离婚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这样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要苏洛瑶打他,苏洛瑶不为所动,于是他开始拿两只手左右开弓地扇自己的脸。
“我不是人!”他扇了一下左脸。
“我不是人!”又扇了一下右脸。
约摸扇了十几下,他尝试着去拉她的手,他说:“求求你了,原谅我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苏洛瑶这一次没有推开他,他趁势一把抱住了苏洛瑶,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2个月前】
雨下了整整三周才结束,让人觉得好像整个七月份都在下雨,再这样下下去,夏天都要过完了。
第一个晴天出现的时候,苏洛瑶从医院走出来,刚走到门口,阳光直射到她身上,使她一阵晕眩。
同样使她感到晕眩的还有她手里那张诊疗单,她刚刚经过门口的空调风扇时,这张纸差点被吹走。苏洛瑶倒是宁愿这张单子被吹走了,最好这个结果也被吹走,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陈宇帆几天都不在家。等他周五晚上到家时,苏洛瑶已经心理斗争了好几天。
那顿晚饭他们是去外面吃的——苏洛瑶害怕如果就他们两个在家,会像上一次一样,说着说着场面又不可收拾了。
菜都上齐,准备动筷的时候,苏洛瑶便瞧准时机,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女人初次把怀孕的消息告诉男人时,只有一个答案能叫她们安心,就是惊喜的表情。除此之外,女人无论得到什么答案,都是失落的。
陈宇帆展现出了惊喜的表情,但苏洛瑶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他在欣喜之前,有过半秒钟的愣神。
苏洛瑶的心情无比复杂。在此之前,她确实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婚,可这孩子来得这么突然,让这个本来就很艰难的抉择变得愈加纠结了起来。人到底是有感情的动物,那么多年生活在一起,不是说分开就能分开的。苏洛瑶嘴上说的离婚,其实更多是以威吓来换对方的悔意,而今天她要看他的反应,从内心深处,她也想借机检验他回心转意的真心。
“太好了!”他喜笑颜开。他以茶代酒地举起茶杯要敬她,苏洛瑶没动。
他放下杯子,换成筷子,难得夹菜给她,一边说:“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苏洛瑶苦笑了一下。这是她想听到的话,可为什么她心里并没有感到很高兴呢?
“如果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希望你把公司的事情解决清楚了,就算要破产也没办法。然后你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我和孩子需要一个稳定的家,你可以吗?”
陈宇帆没说话。
“还有,你外面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的关系,也要断干净了。你可以吗?”
陈宇帆还是没说话。
“那你说的‘好好过日子’是怎么过呢?”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会处理好的。”陈宇帆给了她一个笑容,“吃饭,吃饭。什么都不要想了,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和孩子幸福的。”
第二天一早,苏洛瑶睡到了九点多才醒。醒来没见陈宇帆在身边。
过了几分钟,他开门进来,说你醒啦!
“我做了早餐,你要不要在床上吃?”
苏洛瑶有点诧异,上一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在结婚的头一年。
她点点头。
不一会儿,陈宇帆端着托盘进来了。他从橱柜底部找到小桌板放到苏洛瑶面前,自己把外裤脱了,也爬了进来,把床头柜上的托盘放到小桌板上。
两份早餐,牛奶、烤土司、炒鸡蛋、煎培根,几片水煮青菜。
“你青菜是哪里来的?”
“我冰箱里找到的。”
“哦,我都不记得还有青菜没用完了。”
陈宇帆动作拧巴地侧着身子吃他那盘早餐。
“你把腿伸进来吧。你这样一会把被子弄脏了。”
苏洛瑶是让他把一条腿伸到小桌板下面。
陈宇帆的腿有点凉,在被子里碰到了苏洛瑶的腿。
“凉到你了。”他说,把腿往旁边挪一挪。
苏洛瑶笑了。她把左腿伸过去,架到陈宇帆的右腿上。
她在心里想,也许这是天意吧,这孩子的出现使他们的温情回归了。
“我想过了。”陈宇帆边吃边说,“开公司确实太忙了,顾不上家里,也没赚多少钱,还不如不开了。回款我想办法要回来,外债我也会想办法还清的。”
“债很多吗?”
“也没有很多。主要是回款能收回来,外债就能还上了。反正你不用管,我会搞定的。”
“我知道你会搞定的。你有没有觉得,从你开了公司起,你事情那么多,我们两个之间都没什么时间用来相处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其实也不是一定要你关公司。我知道你想做大事业,我也支持你,只是,我们可不可以缓一缓,先停下来一段时间,回到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样子?”
陈宇帆点点头。
“还有你保证,你外面不会再有花花草草的事情了。”
“这个真的冤枉。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跟其他女人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个我们不争了,但是如果被我发现了,哪怕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我也会跟你离婚。这是根红线,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绝对不会的。永远不会的。我永远只爱你一个。”
苏洛瑶很欣慰,她没想到孩子的能量那么大,竟让陈宇帆心甘情愿地回归家庭了。他对她说,他一直想有个孩子,尤其这个孩子是他们的爱情的结晶。虽然听到这句话时,苏洛瑶心里略微不适了一下,这个孩子到来的方式实在谈不上什么温情,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关于那天的记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虽然陈宇帆那天晚上对她很暴力,但是那种暴力当中所展现出来的对她的征服欲,在今天又使她感到安慰——陈宇帆从心底里还是渴望她的,只是被生活中太多的烦心事所掩盖了。
陈宇帆给她花重金买了保险。她虽然觉得没必要,却也感到受宠若惊。男人要当了父亲才会产生责任感,她想这句话还真是应验了。
陈宇帆主动提起要补过周年庆,他说他们应该去度假。
“我们可以从宁州出发,然后自驾去东南亚,玩上一个月。我们去看海,去玩丛林探险,你不是一直想看日出吗,我们去看日出。”
“可是我年假已经用完了。”
陈宇帆沉吟了一会。
“你辞职吧!你那个工作,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的吗?”
“可是我辞职了,我们钱从哪儿来?”
“我们又不是没有积蓄。你不是自己也说,我们要重新开始吗?我关掉公司,你也辞掉工作,趁孩子还没生下来,我们去过过两人世界。我们还年轻,不差这几个月时间。等度假回来了,我们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们一家三口全新的生活。”
苏洛瑶听得出神。陈宇帆回来了,那个放荡不羁的陈宇帆,她最初不正是喜欢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吗?她的人生总是稳稳妥妥的,走完一步再走下一步,而陈宇帆总是想到要做什么就去做。
苏洛瑶被说动了。
她太渴望他所描绘的那个崭新的生活了,她甚至已经能够看到他们坐在海滨的露台上,两人对着椰林,举杯对饮(她忘了她现在不能喝酒了),海浪的声音将他们的浓情软语裹起来,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得见。
“什么时候呢?”
“马上。”
“我就算马上辞职也要一个月的交接期。”
“那就下个月。”陈宇帆看了看日历,“9月份天气也舒服。”
【16天前】
苏洛瑶在医院的长椅上急切地等待着。她打电话给陈宇帆,陈宇帆很快就接了。
听到她的声音时,他有一丝的惊讶,好像是没料到她这个时间会打电话过来。
“你那个朋友,他是不是有哮喘?”苏洛瑶急切地问。
“这我也不知道啊。他怎么了?”
“他开车的时候忽然喘不上气,吓死我了。还好我们开在一条没什么车的道上,速度也不快。他让我给他找药,怎么也找不着。还好附近的乡里有个卫生院,我就赶紧把他送过来了。”
“你们在哪里?”
“在一个什么乡里。这儿真挺偏的。”
“那你们接下去怎么办?”
“医生给他用了药,现在好一点了。医生说不用住院。这么晚了,我打算附近找个招待所住一晚吧。”
陈宇帆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邓钧这家伙太不靠谱了,早知道这事儿就不能交给他去做。
几天前,苏洛瑶离职回来,催促陈宇帆收拾行李。陈宇帆却忽然告诉她,有一个急单要出个差。
苏洛瑶很不高兴。
“前两天把张总的款子结了,那笔钱我是挪用了另外一个供应商的。马上也要给他们结款了。这个急单来的正是时候,我不能不接啊。我这些尾款不结掉,我想关公司,也关不了啊,你说是不是?”
苏洛瑶抗议道,为什么偏偏又赶上两个人说好要去度假的时间。她查了一下机票和酒店,发现酒店还能退,但机票的退票手续费很高,免不了抱怨了好一阵。
“你自己的机票不用退。这样,你先过去,在宁州等我,我处理完了,就直接从那边飞过来找你。好不好?”
苏洛瑶不愿意,说她自己一个人过去有什么意思。
陈宇帆忽然一拍脑袋,说他大学时候的好兄弟邓钧在宁州。容不得苏洛瑶推辞,他拿起电话就打给邓钧,两人寒暄了一通,陈宇帆跟他讲了他们的度假计划,嘱托他在宁州帮忙照应一下苏洛瑶。他挂下电话,苏洛瑶说,你去麻烦人家干什么,我就算自己一个人过去,我自己也能照顾我自己。
陈宇帆拉过她的手,把自己的手和苏洛瑶的手一齐叠放在苏洛瑶的小腹上。她的小腹还像少女一样平坦,丝毫看不出里面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生命了。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陈宇帆满怀柔情的样子,让苏洛瑶也笑了。
“你就听我的,好不好?”陈宇帆说,“我兄弟是当地人,有他接应你,我才能放心。我让他带你到处转转——都是朋友,也要来往来往的。你就乖乖地等我几天,我肯定事情一办完,马上就来找你。”
到宁州下了飞机,苏洛瑶才知道陈宇帆说的那个哥们不是在市里,而是在下辖的一个镇上。她转了两趟车,等邓钧接上她时,天都快黑了。
她在半路上给陈宇帆发消息抱怨他的安排,但见了面,发现邓钧确实如陈宇帆所说,热情周到,人家不辞辛苦地在休息天来接待她,不能不领情。
邓钧皮肤黝黑,身材矫健。他说他当过几年兵,这两年自己做点小生意,不过不比大城市,赚不了多少钱。
苏洛瑶寒暄道:“大城市赚得多,花得多,都一样。你们这儿山清水秀的,大城市就比不上。”
“咳,也就只有山山水水了。不过很多城里人专门坐飞机过来,我们这儿吧,偏是偏了点,特色也是有的。”他介绍了一下周边有各个少数民族的村落,还有外国背包客来旅游,觉得环境太好了,就留下了。
“有个洋人,好像是英国人,开了家英式私房菜,在山里头,生意好得很,要提前一个月才能订上呢。我们今天就过去他那儿。”
苏洛瑶疑惑,问:“那你是怎么订上的?”
邓钧嘿嘿了两声,道:“我嘛,有门道。”
事故就发生在去往这个私房餐馆的偏僻小道上。
【3天前,宁州警察局审讯室】
“所以,如果那天你不是突发哮喘,你是准备下手了?”我问。
坐在对面的男人约摸三十岁,他穿着一件灰色T恤,一件黑色夹克,大部分时候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的时候,他眼睛里那种不屑的神情,让人过目不忘。
他没说话,用一个点头替代了他的回答。
“后来呢?”我问。
小陆在旁手不停笔地做着笔录。
【16天前】
等邓钧从卫生院出来,两人一齐到旁边的小馆子吃了碗面。他看起来已经没事了,一脸歉疚,一定要帮苏洛瑶拉行李。
邓钧本没有给苏洛瑶订住宿,他说的私房餐馆是存在的,当时那个外国人用猪圈改造成了西式餐厅,设计很有新意,引来不少客人。房子前面有一个河塘,涨水的时候,路面很滑,淹死过两个人。
当地相关部门就勒令把餐馆关停了,但水塘没治,只插了块“水深路滑,注意安全”的牌子。因为地方偏僻人也少,偶尔还是会有猎奇的游客,来这里当成一个景点来游览。
这段时间连日下雨,水塘的水很深。邓钧原本的计划是,制造苏洛瑶来游玩时失足落水的意外,也不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
他心里郁闷,早上为了以防万一,特意换了一件耐脏的衣服出来,把平时随身带的哮喘喷雾剂给忘了。
苏洛瑶完全被吓懵了,主动提出就在卫生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一晚上,不要再开夜路了。邓钧心想也好。
招待所的老板娘从门口牌桌上起来,给他们做登记。
“就一个标准间了,你们要不要?”老板娘一脸的不耐烦。
苏洛瑶犹豫不定。邓钧马上说:“我没事,我可以找别的地方住。”
老板娘说楼上还有一间放杂物的房间,给他铺个床垫,也能睡人,问他要不要。
这反倒让苏洛瑶不好意思了。这大晚上的,人家来接你,又是病人,搞得这么小心眼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事的。就要这间吧。”
等要身份证的时候,邓钧又发现自己身份证可能落家里了。
老板娘倒也利落,说登记一张就行。她看上去很想赶快把这两人安顿好,自己好回到门口姐妹们的牌局里。
第二天上午,苏洛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邓钧不在房间里。她赶紧掀开被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什么事都没有。心里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折腾的夜晚。
邓钧回来了,手上拿着早餐。
他看到苏洛瑶已经醒了,问她:“床头的水,你喝了没有?”
苏洛瑶说还没喝,怎么了?
邓钧说,这种小宾馆的水,有时候为了省成本,自己加水进去,你都不知道喝的是什么。
“不要喝,自己买。”他说着从手上袋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她。
苏洛瑶半开玩笑地说:“你买的确定能喝?”
“能喝。”邓钧说着,从她手里拿过水瓶,打开瓶盖从腾空倒入自己口中,就像那些要证明饮料无毒的电视里播的那样。
苏洛瑶忍不住笑了。
【3天前,宁州警察局审讯室】
“你什么意思?你在水里下毒了?”小陆强忍怒意。
男人没有否认。
“那为什么又忽然反悔了呢?”我问。
“因为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必须是意外身亡,自杀也不行。”
【15天前】
“我听说你们想从这里自驾去东南亚。”
苏洛瑶点头。
“那你在宁州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者特别想做的事吗?”
邓钧翻开招待所房间里提供的地图,煞有介事地看着。
苏洛瑶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她刚刚吃完了邓钧给她买的鸡蛋饼和豆浆,心情放松。
听到邓钧的问题,她忽然笑道:“我发现你说话都很正式哎。你刚刚问我的,像是我的遗愿一样。”
邓钧手一抖,脸红了起来。他尴尬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很感谢你送我去医院,还忙前忙后地照顾我——本来应该是由我来照顾你的。”
苏洛瑶说:“那没什么。但你怎么会忘记带哮喘的药的?昨天真的把我吓到了。”
“大意了。是我大意了。”
“而且你出门连身份证也不带。”
“前几天出去办手续,把身份证放兜里了,换了衣服结果给忘了。哎,我真是不好意思,照顾不周,还给你添麻烦。”邓钧说。他面色窘迫,倒让苏洛瑶不好意思了。
她忙拣了几句安慰话给他,然后把话头转到他们接下来的行程上。
她说都行,都可以。
邓钧说,不能随便。他把附近有点名气的景点一样一样地介绍给她,让她想去哪儿一定不要客气。
他那卖力的样子,有一瞬间让苏洛瑶想起陈宇帆。他那时追她,每次给她买礼物,她都谈不上喜欢。他极力地向她解释,自己想破了脑袋才想到这个,最后他问:“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嘛?我是真的很想送你一件你喜欢的东西。”
但苏洛瑶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喜欢的是你呀!”她看陈宇帆窘迫为难的样子,觉得很可爱,于是一把抱住他撒娇。
陈宇帆乐了,说那我把自己送给你,全部都送给你。
“去看一次日出吧!”苏洛瑶说。
她才几岁的时候,从一本童话故事绘本上,知道了小主人公经历了重重冒险,终于爬到了一座山顶上,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日出。她从小一直希望爸爸妈妈能带她去看一次日出,奇怪的是,听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在她28年的人生里,竟一次都未能实现过。
她学会了做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和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长大,在各种补习班和训练营之间穿梭。唯一脱离父母视线的一段时光,是她在英国读研究生的那两年,然而那两年一晃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又回到了父母的眼皮底下。
紧接着回到上海,找工作,相亲。选择陈宇帆是苏洛瑶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叛逆。
第一次见到陈宇帆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他留着长发,手臂上有纹身,能说会道,在人群当中游刃有余。他毕业于一个服装设计学院,朋友盛赞他画得一手好画。苏洛瑶被他那种桀骜不驯的气质迷住了。
陈宇帆也注意到了这位上海小姐。
“上海小姐”,是陈宇帆刚和她来往时给她的昵称。他第一次见她时,例行地招呼朋友,随口叫她“美女”,像他习惯性地称呼每一个新认识的女孩子一样。她回他一个礼貌的笑容,微微颔首道:“你好。”
那一句“你好”惊到他了。他头一回接触到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她在外国留过学,跟外国人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是他所听不懂的),她长得不算惊艳,但是耐看的,穿着打扮看似随性却刚好衬托出她的气质。而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说话时轻声细语,让人不自觉地也变成一位绅士。
他想追她。来往了几次,发觉她的家境太好,自觉高攀不起,便想放弃。反倒是苏洛瑶,看到他身上的才气,认为他从服装设计学院学到的技能,不该丢了的(他当时在一家设计公司里面设计一些宣传物料)。
她喜欢他画的那些手稿,他还让苏洛瑶做过模特,给她设计新式旗袍。她拿起那张手稿,激动地拉住他,要他一定不能放弃,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他们的婚姻,苏家是不大满意的。但是拗不过女儿的坚持,他们也做了可能是他们看来最为宽容的退让——他们甚至出资帮陈宇帆开了这家服装外贸公司。
苏洛瑶只知道陈宇帆的公司经营状况不太好,现在国际局势不好,海外订单骤减,但是生意到底有多大影响,她问陈宇帆,陈宇帆总是让她不要瞎操心。
苏洛瑶在外企做白领,她最初也提出过要帮陈宇帆一起做公司,但陈宇帆很坚持,一定要自己做。他有他自己一套的经营逻辑,苏洛瑶那套国际大公司的方法论,在他这个小创业公司是行不通的。
他对苏洛瑶说,这个公司就是你们家帮我开的,如果我还要你来帮我经营,那我成什么了?
陈宇帆为了要证明自己,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公司里。别说是看日出这种在陈宇帆看来“只有闲的蛋疼的人才会干的蠢事”了,和他结婚之后,陈宇帆再也没有给苏洛瑶设计过一次衣服了,或画过一次画了。
苏洛瑶开着邓钧的车(她说什么也不同意邓钧开车了),尽管邓钧分辩到,他那么多年开车,从来没遇到过像昨晚那样的情况。
他们一路开着车,放着音乐,邓钧夸苏洛瑶车技不错。苏洛瑶笑笑,说每天上下班都自己开车,少说也有开了上千次了。
邓钧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她。
这个女人在照顾他。他心里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弥漫在车厢里的光晕中显得有点不真实。
他很吃惊他会在这时候想到他自己的母亲,想起他最后一次哭着跑着求妈妈不要走的情景,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奶奶说,你爸死得早,你妈不要你了。
没几年,奶奶也去世了。邓钧的记忆里,当兵那两年虽然辛苦,但是是最幸福的,因为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
“到了。”苏洛瑶说,“到了吗?”
陈宇帆确认了一下,嗯,到了。
他们在当地最高的东隆山山脚下找了一家最好的客栈,邓钧帮她把行李箱拿出来,让她自己进去。
他还在为昨天不得不跟她分享一个房间感到歉意,不希望因为自己没带身份证的缘故,给她添麻烦。
他把车停去了景区停车场,说到了时间会来接她,让她在门口等。
【3天前,宁州警察局审讯室】
“你这是不想被客栈的人发现,你跟苏洛瑶在一起吧?”小陆嚷嚷道。
我示意小陆不要插话,让他说下去。
【15天前】
苏洛瑶来宁州之前,绝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次冒险。
客栈的老板说,看日出要凌晨三点多就出发了,从山脚有石阶,一路爬到顶有一个观景台,在那里看日出是最好的。天气的话,不好说,前几天下雨,云雾比较多,但是新闻说明天是晴天。这个要看运气。
苏洛瑶和邓钧约了第二天碰头的时间。邓钧因为说要去附近拜访一个老朋友,从下午到晚上都没再露面。
第二天凌晨三点半,邓钧如约接上苏洛瑶。
和他们一样来看日出的人不少。
五点光景,大家都在山顶观景台找了地方,坐的坐,站的站,还有人架起三脚架严阵以待。
云层很厚,一直到五点三刻,都没有日出的迹象。有人高声说,没了,没了,结束了。
陆陆续续有人下山。
苏洛瑶不甘心,她觉得再过一会儿,再过一小会儿,云一定会散开的。
连邓钧都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说:“可能真的没有了,要不我们就逛逛山上别的地方,看看山景吧。”
苏洛瑶不同意。又等了十分钟。
太阳忽然地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红扑扑的,像一张含羞的少女的脸,还没做好准备要踏入纷繁社会当中的那样一张少女的脸。
“快许愿!快!”苏洛瑶说道。
邓钧觉得矫情,但也不由自主地在她的指令下,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
有很多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说过的所有言不由衷的话,做过的所有身不由己的事。他想到他接下去要做的事,这也是身不由己的。他只是拿钱办事,他要办的事本来就不应该掺杂个人感情的。他已经尽力回报她了,他带她来这里,实现她的愿望,老天会宽恕他的。
他睁开眼睛,苏洛瑶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神色得意,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等待是值得的吧。
他们走到一条岔道上,这条道原来是有人走的,但现在走的人少,杂草都稀稀落落地长了起来,看样子似乎可以通往另外一座山。邓钧说来都来了,往那边也看看吧。
“那其实都不能算日出。”邓钧说。
天气有点暖和起来了,杂草遇到脚踝,还有一点湿漉漉的。邓钧试图找一些轻松的话题,让这个过程显得更自然一些。
“它是不是太阳?它是不是刚出来?”苏洛瑶说,“那它就是日出。日出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符号。它从山的后面出来也好,从海平面上出来也好,从云层后面出来也好,都是日出。”
邓钧笑道:“你口才真好,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可是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专门跑到山上来看日出呢?”
苏洛瑶遥望了一下远方,仿佛那里存放着她过去的记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吧。执念达不到的时候,就只能找一些理由说服自己。”她悠悠地说,忽然抬头:“你应该也有执念吧?”
邓钧被问得措手不及,嚅嗫着说:“我能有什么执念?”
“我不知道。你表面上看起来热情开朗,可我感觉你心事重重。”
邓钧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内心。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因为苏洛瑶已经接着说下去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来看日出——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是你问了之后,我就开始想,我为什么想要来看日出呢?那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愿望,可是我好像一直在等待别人帮我完成它。”她抬起头望着他,“我一直等啊,等啊,一直等不到。”
“昨天,你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只是随口说了,你那么认真。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想法,也是可以被认真对待的。谢谢你。”
她不等邓钧回答她,往前走了一大步,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远处的天空,她的面前是一片悬崖。
“你知道吗?”她转过身大声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只要跳下去,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可是现在,”她眼睛里闪着泪光,手放在肚子上,“我觉得可能还是有希望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苏洛瑶说:“我们回去吧。”
【3天前,宁州警察局审讯室】
“你倒是还有点良心。”连我都感到心惊肉跳。
男人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良心了。”
【14天前】
邓钧把苏洛瑶送到客栈门口。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没办法陪同你了。就麻烦你自己坐班车回去吧。”
苏洛瑶非常吃惊。她不肯下车,坚持问他是不是她说了什么话让他不舒服了,还是这两天她给他添了太多麻烦。
但邓钧都说没有,只是因为有急事,要马上走。
苏洛瑶便说,那我去退房,我跟你一起走。
等苏洛瑶急急忙忙地拿着行李出来,邓钧的车已经不在了。
她望着路的尽头隐隐约约的车影,有一瞬竟感觉自己回到了大学的时候,她的初恋男友来她的城市看她,两个人因为什么琐事吵了一架,他们本来肩并肩走在路上的,他忽然生气,跳上一辆即将关门的公交车就走了,留她傻立在公交站台旁,目视着他的车的远去。
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再次浮现上来,让她无限感伤。短短三天时间,就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苏洛瑶发现,她甚至没有那么盼望陈宇帆的到来了。
邓钧的车开出去不久,电话响起来,是陈宇帆的来电。
邓钧把车停到路边,盯着一直响的手机,脑子里的各种思绪纷飞,无比混乱。过了许久许久,手机终于安静了。
邓钧忽然调转车头,急速朝来时的方向开去。
苏洛瑶还傻立在客栈门口。
他停车下来,二话不说地把苏洛瑶的行李装到车子的后备箱,不顾苏洛瑶一个劲地问他。
他说:“上车!一会跟你解释。”
他们不知道开出去了多远,只是感觉时间在沉默中拉得无限绵长,在这无限绵长的时间里,沉默甚至伴随着某一种心跳的感觉。
天色已经暗了。
邓钧把车开进一个途经的不起眼的村子,这里的农家连身份证都没有看就让他们住下了。
刚进到房间,邓钧说:“我很难跟你解释发生了什么。把你手机拿过来,把你老公的电话翻出来。”
苏洛瑶吃不准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做了。
“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不管你听到什么,你什么声音都不要发出来。你能做到吗?”
苏洛瑶有些愕然地点头。
邓钧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喂,陈哥。”邓钧的声音异乎寻常地低沉。
“怎么样了?”陈宇帆的声音传过来,也异乎寻常地严肃。
“办妥了。”
“你前两天是不是暴露行踪了。会不会被人发现?”
“不会。我用的假车牌。身份证我也没用。没人知道我。”
“那就好。你小子做事太不利索,拖了这么长时间。顺利吗?”
“很顺利。她对我没有防备,很快就解决了。你放心吧。你过个三五天再报案,我保证警察会发现她是意外摔下山崖。”邓钧看了苏洛瑶一眼,示意她镇定。
苏洛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陈哥,你没说嫂子怀孕了。”
“这跟你没关系。”陈宇帆忽然低声吼道:“你现在在哪儿?你怎么用她手机给我打电话?”
邓钧言辞镇定:“手机不能给警察找到,里面还有我信息呢。我带出来了。我一会找条河扔了。这个电话就当是嫂子给你打的最后一通电话吧。”
“行吧,你小子给我处理干净点,不然我们俩都玩完。”
“我知道,你放心。陈哥,你说的钱什么时候打过来?”
“过一个月吧,等这事结束了。等我拿到保险。你确定警察能找到她吗?找不到尸体我也赔不了保啊。”
“准能找到。陈哥,我等钱用。你说过事儿办好了,就把我那五十万欠款抵消,再给我五十万的。”
陈宇帆在电话那头咒骂了几句。
“你还怕我赖账吗?我要是敢赖账,你不会去警察局把我供出来?”
邓钧赶紧赔笑道:“是,是,那陈哥我等你消息。”
邓钧挂断电话,苏洛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本来站在邓钧旁边,因为不敢发出动静,这会儿脚已经麻了,何止是脚,全身都在发麻。
邓钧怕她晕厥过去,赶紧把她扶到床边坐下。
苏洛瑶的身体战栗着。
邓钧说:“你都听到了。不用我再解释了。”他沉吟了一下,“我本来想一走了之,可是我想到如果你什么都不知情,他迟早还是会……”
苏洛瑶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牙齿在打架。她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觉得怎么会那么冷,这里怎么会那么冷。
邓钧拿一床被给她裹上。
过了半晌,她才说了一句话:“那你把我杀了吧。你可以拿到50万,他可以称了心意。”
“我不会动你一根汗毛。”邓钧激动起来,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他眼睛盯着床单,灰色格子的床单上面有一点小污渍,他用力地盯着,好像这么一直盯着能把那一点污渍消灭掉一样,“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动你一根汗毛。”
苏洛瑶痛哭了起来。他去擦她的眼泪,感到心痛。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要她活着,他要她好好地活着。
他轻抚她的头发,坐在她的身边,让她的头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她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声音,仿佛是终于从哭泣当中厘清了状况,忽然又愤怒起来,用力地把他推开。她抓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砸到地上,从碎片里捡起一块,握在胸前,眼睛盯着他,大口地喘气。
邓钧把头扭向另一侧,露出脖子。
苏洛瑶站着没有动。
邓钧缓缓地说:“我绝不还手——”他意识到,如果苏洛瑶真的把玻璃挫扎过来,他不会躲闪。
他感到巨大的心痛,不是因为苏洛瑶的愤怒,而是因为他让她感受到了不信任。
他没有察觉自己在掉眼泪。连奶奶去世他都没有哭过,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他也没有察觉苏洛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的手上已经没有玻璃挫了。
这是一种解释不清的感觉,事情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两个人在仇恨、愤怒、遗憾、悲痛中拥抱在一起,好像他们两个的生命当中只剩下了这一样事情,也只能剩下这一样事情。
“我想死。”苏洛瑶说。
邓钧抱着她,把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那我跟你一起死。”
性的本质正是生死。有哲学家说过,性是一种非常残暴的行为,它企图使某一个生命诞生,代价是无数生命(精子)的死亡。
然而此时此刻对于苏洛瑶来说,我想死,代表了她对于生命的一种浪漫情怀。而邓钧说,要跟她一起死,其实是想跟她一起活。
天快亮的时候,邓钧已经不同意她死了。
微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在苏洛瑶的肩膀上映出淡淡的光影。苏洛瑶闭熟睡着,呼吸平缓,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真丝睡裙,脸上的沉静与安心,让邓钧感到内心充满了阵阵暖意。
他想象着未来有她的样子,想象着抛开所有这些是非纷杂,拯救她、守护她,和她生儿育女,和她共度一生。
他把手放到苏洛瑶的肩膀上方,轻轻地顺着那道光影移动,感受到非常细微的皮肤绒毛的触感。
苏洛瑶醒了。但她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邓钧说:“我们远走高飞吧。”
苏洛瑶鼻子一酸:“去哪里?”
邓钧把他想了很久的想法告诉她,他们可以去越南,他对边境很熟,他有办法不通过边检就过去,这样就算是警察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了。
他们可以去那边隐姓埋名,避一避风头,等到事情平息了,她还可以再回来。
苏洛瑶说:“你说偷渡吗?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杀人犯变成偷渡客?为什么我要隐姓埋名地去吃苦,而他在那儿逍遥法外,拿我的保险金养别的女人?”
邓钧强调这是暂时的。
苏洛瑶不听。
“那你想怎么样?”
苏洛瑶说:“不能报警吗?”
“你要怎么报警。你有证据吗?”
“你就是证据啊。”
“你太天真了。只要他一口否认,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有预谋杀人的嫌疑。”
“你们的聊天记录呢?你们的通话记录呢?”
邓钧摇头。
“那你再打一个电话,然后把电话录音下来。这就是证据啊。”
“你想让我也进去吗?”
苏洛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个在昨天之前还与她的丈夫合谋要杀掉她的男人,忽然之间变成了全世界只有他才能够保护她的人。
【12天前】
邓钧把她带到边境的小镇上,找了一个屋子住下。
这里什么都没有,土灰色的墙皮斑驳脱落,一张床几乎已经占满了整个房间。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等待蛇头的接应。
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坐着、站着、躺着的每一分钟,都使苏洛瑶感到了恐惧。然而这种恐惧是无解的,是前有狼后有虎的那种不能动弹的恐惧,只能僵持着,挨过一分钟是一分钟。
【8天前】
这天一早,邓钧忽然跟她说,他要出去办点事。
苏洛瑶惶恐地拉住他,说她害怕,不要把她一个人留下。
邓钧说他必须去处理一件事,让她放心,让她乖乖地等他。
等他回来时,邓钧脸上带着喜色,他说:“你放心,陈宇帆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他告诉她,他不想让她从此过上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三十年。
他让她先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但是一定要能够证明她确实住在那儿)住一段时间,然后等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就像是她心情不好一个人出来散心,一个人躲起来了。等她回去之后,她会发现陈宇帆失踪了。
“然后你再报警。”
苏洛瑶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你呢?”
“那时候我已经不在国内了。他们找不到我。”邓钧说,“但是,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找到我。”
【3天前,宁州警察局审讯室】
故事说完了,我很惊讶他讲这个故事,就好像在讲一个从书上读来的,或其他什么地方听来的故事一样。他娓娓道来,丝毫没有任何感伤或挣扎。
我忍不住问:“其实你也知道,她可能当天就会报警,对吗?”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抬起头来,朝我们笑了一下。
【今天,警察局会议室】
“这个案子很简单。”
我站在会议室里,和团队分享案情进展。
“受害者陈宇帆是报警人苏洛瑶的丈夫。根据尸检报告,是被人从后面勒死的。
我们于一周前接到苏洛瑶的报警,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很快找到了邓钧。邓钧是他的化名。他的原名是徐明。徐明和陈宇帆同龄,他们两个人在初中的时候,和其他几个小混混一同参与过一起抢劫案。当时两个人都未满14周岁,没有受到刑事处罚。
徐明这个人喜欢赌博,到处欠钱。陈宇帆给他放高利贷,陆陆续续借给他很多钱,徐明说最后连本带息是50万。
陈宇帆的公司账目不清,有很多资金进进出出,涉嫌非法集资和放贷,初步估算他的公司账目缺口达到上千万。
根据徐明交代,陈宇帆指使徐明谋杀苏洛瑶(陈宇帆的妻子),并希望制造苏洛瑶意外身亡的假象,以期获得高达两千万的保额赔偿,并承诺在事成之后,免除徐明50万的欠款,另外再支付他50万的酬劳。
徐明在作案过程中途反悔,因为喜欢上了苏洛瑶,转而把陈宇帆引诱到宁州进行杀害。尸体埋在他所指认的小树林里。
以上是此案的基本情况,案情还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当我从会议室出来,看到苏洛瑶正由家人陪同坐在外面。
她神情黯淡,看到我时,站了起来。
“唐警官,邓钧会,会判多久?”
“你说徐明吗?这个要等法院的判决,根据目前了解的情况,他的罪刑恐怕不会轻。”
“他也算是救了我。”苏洛瑶嚅嗫道。
我在心里说,他本来要杀的人可是你。
“你还好吗?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吗?”我问。站在一个女性的角度,我知道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不太好。”她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孩子,”她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肚子已有非常轻微的隆起,但不仔细看也察觉不出,“这个孩子,恐怕出生就是个悲剧吧——世界上的悲剧已经够多了。”
我想安慰她,却发现无言以对,只能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等她的父母扶着她慢慢地走出警局大门时,小陆站到我身边,递了一杯咖啡给我。
“你说,要是她早一点报警,或者再晚一点报警,会怎么样呢?”他问。
会怎么样呢?
我举起咖啡杯放到嘴边,望着他们的身影缓缓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没有加糖的黑咖,苦得让人一时说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