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四十年前。
01
莲花穿着半旧的花棉袄，站在风口里向远处眺望，焦急地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无所获。
西北风刮到她脸上，吹得她脸颊通红，鼻头红扑扑的，两行鼻涕儿也悄悄地掉下来。快到嘴皮上时，莲花猛猛地吸一下，把鼻涕儿吸回鼻孔里。
她依然站在风口里等。
远处，一条长长的人影向村子里走来，扛着柴草，疲惫地缓慢移动着。
莲花心头一喜，终于盼来了。
“娘！你可回来了！”莲花向远处的人影挥挥手。
人影抬起头看看，加快了脚步。
“娘！饭早都好了，就等你呢！”莲花高兴地喊道。
人影近了，莲花忙上前接过柴草，跟着人影进了小院。
三件瓦房，中间是堂屋，专供招待客人用。左边一个套间，是莲花爹和莲花娘的房间。莲花的二弟年幼，跟着莲花娘一起住。堂屋右边，修了个小隔间，给莲花和莲花大妹住。门前有一个小花园，入冬了，光秃秃的一片，只有一棵歪脖子树抱着两个大枝杈杵在那里。
这是一座农家小院，是西北地区极普通的一处农家小院。莲花爹和莲花娘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年到头，就指望着那几亩薄田度日。物资匮乏的年月，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莲花，你爹呢？”莲花娘洗了洗手，坐到饭桌前。
“不知道。”莲花不敢看她娘的眼睛，急忙转身去叫大妹和二弟过来吃饭。
莲花娘叹了口气，拿起了一块窝窝头，塞到了二弟手中。“莲花，吃饭吧！不等你爹了。”
莲花忙坐到桌旁，埋头吸溜吸溜地喝起了小米粥。
饭罢，莲花收拾了碗筷，就带着大妹早早睡去了。
莲花娘坐在炕上，一边哄二弟睡觉，一边等莲花爹回来。
02
入夜，莲花爹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小院，迈进了他住的套间。
“吃了吗？”莲花娘见是莲花爹回来了，轻声问道。
“今儿个高兴！在村头小卖部赌了几把，手气好，就请哥几个喝了顿小酒。”莲花爹嘚瑟了一下，打了个酒气冲突的嗝。
莲花娘嫌弃地躲了躲冲过来的酒气，给莲花爹让了让，等莲花爹上炕。
莲花爹刚坐到炕上，莲花娘又开口了：“孩他爹，过了年，我们就要买化肥种子了，明年秋天老二也要上小学了，都是花钱的地方，咱能不能不去赌了。”
“说的什么话！就是缺钱，才要赌呀！你看，今天一天坐那里，挣了多少！”莲花爹有些气恼，一股脑把口袋里赢的钱都掏出来扔到了炕上，足足有十多块钱呢！
“孩他爹，这有赢就有输，这营生不保险！咱还是不赌了吧！”莲花娘还想劝一劝。
“拍！”莲花爹抬手扇了莲花娘一个耳光，“你敢咒我输，丧门星！哼！”他气恼地抱起自己的被褥，跑到外间供客人睡的炕上，胡乱铺好，躺下睡了，没多久就鼾声如雷。
莲花娘挨了一巴掌，当时就懵了。坐在炕上半晌，她也没想明白刚才发生的事，直到坐得双腿发麻，她才缓过神来。她只觉得脸上五道手指印，火辣辣地疼，疼得心里一揪一揪的。看莲花爹抱着被子去了外间，莲花娘默默躺到二弟身旁，悄悄地落下泪来，打湿了枕巾。
第二日，莲花娘起床后，发现睡在外间的莲花爹，已经早早起来出门去了。
03
那年冬天，莲花爹像着了魔一样，天天在外面赌钱，三天五天地不回家。
自打那日，莲花娘挨了一巴掌，她就再也不敢说莲花爹了，由着他去赌。
这天刚入夜，莲花娘就招呼三个孩子早早上炕，准备睡觉。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莲花娘心里一惊，赶紧爬起来去开门。
“莲花娘，不好了，你家男人聚众赌博，被派出所抓走了！”村支书着急忙慌地站在院门口喊着。
莲花娘赶紧打开门，请村支书进来。
村支书没进门，站在门口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就走了。
莲花娘站在院门口，感觉心脏通通地要跳出胸膛，双手双脚都冰凉地无法活动。“孩他爹被抓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乱撞，冲得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娘！”莲花听到动静也起来了，站在院里喊了一声娘。莲花娘像是没听见，没有应。
“娘！”看娘站在院门口半晌都没动，莲花怕莲花娘有啥好歹，就走到莲花娘跟前，轻轻地唤她。莲花娘依然没有应。
“娘，我们回去吧！”莲花搀扶着莲花娘慢慢挪回到屋里，挪回到炕上。
“娘，没事的，您先不要着急。爹不会有事的！”莲花郑重地对莲花娘说着，也不管她娘听到了没有，倒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莲花哄着她娘慢慢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第二日一早，莲花早早起床，做了早饭。她去莲花娘房里，发现她娘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睁得老大。莲花爬到炕沿上，轻轻唤着娘，没有应答。大妹和二弟也爬到莲花娘身边，一声声唤着娘，依然没有应答。
二弟最小，见娘怎么也不理他，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大妹见二弟哭了，也吓坏了，跟着哭了起来。莲花见状，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唤娘。
半晌，许是儿女们的哭喊声把莲花娘的意识从无边无际里拉了回来，她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看眼前爬在她跟前哭喊的儿女们，眼睛湿润了。她慢慢起身，抱住了三个孩子，一家人坐在炕上抱头痛哭，任泪水泛滥成灾，哭喊声震天动地。
04
哭罢，吃完早饭，莲花娘准备出门干活去，却被莲花爹的二舅堵在了家门口。
莲花娘急忙把二舅让进堂屋，送上茶水。
二舅也不废话，直接把一张欠条拍在桌子上：“这是莲花爹欠我一万块钱的欠条。听说莲花爹昨晚上进去了，我只能来找你要了。”
“一万！——”莲花娘吓了一大跳，看都不敢看那张欠条。莲花家一年的收成，也就三五百块钱，这一万的欠账？莲花娘感觉血液在身体里迅速流淌，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别想赖账！莲花爹一个多月前跟我借的，说做生意周转一下，最多一个月就还。这都超了十天了！利息就不算了，赶紧还钱吧！”
“他二舅，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实在是没钱呀！要不宽限几日，我凑够了钱，给你送去！”莲花娘想了又想，艰难地开口道。
“三天，三天后必须还！”二舅放下狠话，走了。
莲花娘杵在原地，怔怔地发愣。三天咋凑的齐这一万块钱呐，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呀！”
当晚，莲花娘亲自下厨，炒了两个素菜，还煎了三个鸡蛋。
二弟看莲花娘做的这么丰盛，高兴地手舞足蹈，第一个爬到桌前；莲花带着大妹坐到桌前，略有些诧异地看着莲花娘。
“吃饭吧！”莲花娘努力挤出点笑容，“莲花，多吃点。爹跟娘没本事，不能让你们过好日子，你们跟着受累了！”
莲花看着娘，眼泪花花在眼睛里打转。
“莲花，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莲花娘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把煎鸡蛋放到三个孩子碗里，用眼神催促他们赶紧吃饭。
05
那一夜，莲花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莲花娘流着泪，向她挥手告别，她就那样定定地站着，无法动弹，发不出任何声音，更没有办法去拉娘回来。噩梦惊醒，莲花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再也睡不着了。
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莲花干脆翻身下床，想去看看娘，那个梦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她刚推开房门，就看到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一个人影。天蒙蒙亮，莲花看不真切，被这个黑影瞎了一跳。她努力揉揉眼，仔细瞧了半天，咋看咋觉得是个人挂在那里。
莲花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走到歪脖子树下，抬头看清了挂在树杈上的人影，是莲花娘，是歪着脑袋吊在树杈上的莲花娘！
“娘！”莲花看着那张死灰一样的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地哭喊起来，那悲悯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村庄。
等邻居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莲花抱着弟弟妹妹，坐在地上哭成个泪人儿。莲花娘，歪着脖子吊在树上，两条腿在空中轻轻地晃荡着。
等乡亲们帮忙料理了后事，莲花爷爷来将莲花姐弟三人接去一起生活时，莲花爹的案子也判了：聚众赌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06
清明节，一座孤零零的坟前，一个瘦削的身影跪伏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从远处走来的莲花，拉着大妹和二弟的手，定定地站在不远处，瞅着这个奇怪的身影。
良久，身影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柔和地看着坟茔，亲切地唤了一声：“孩儿他娘！”
“姐姐，那是谁？”二弟看看这个跪在自己娘坟前的怪人，又看看立在近旁的莲花。
莲花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
身影听到动静，转头看到了姐弟三人。他慢慢起身，挪到姐弟三人跟前，愧疚地唤道：“莲花！”
莲花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泪眼婆娑，使劲用牙咬着下嘴皮，忍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大妹和二弟，吓得瑟缩到莲花身后，不敢看这个男人。
“莲花、大妹、二弟，对不起！爹错了！爹再也不赌了！”男人哭喊着，眼泪在布满胡茬子的脸上纵横肆虐。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