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得水》是一部喜剧,但更是悲剧。越到最后,越笑不出,这不再是一个为了一个美好的目的去圆谎的简单故事了。也不再荒诞,它是真实的解剖,躺在解剖桌上的是我。我流下了眼泪,不是因为痛悔,而是因为耻辱。
因为我看到了自己的卑怯和无助。
四个有理想的老师,他们在缺水的贫困山村里开办学校,一开始,他们虽然没多少钱,也没多少事(学生极少),用水还得让驴子去几十里外拉回来,但是他们还是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就算是张一曼,与其说她放纵淫荡,不如说是恣意坦荡。因为他们将一头驴虚报成老师冒领薪水,教育部派人前来检查。在巧合之下,他们让一个铜匠冒充“吕得水”老师。然而这都说不上深刻,它并不讽刺中国大地上这种最流行的骗局。它在意的是人性最苦涩的转变。
那个淳朴的铜匠变了,张一曼为了留下他而“睡服”他,他于是被启蒙了,对自己原来那种生活的鄙弃感与日俱增。在铜匠眼里,那一夜缠绵本来是有爱的温情的,张一曼却说只把他仅仅当做牲口。他并没有获得尊严,于是他愤怒,他报复,狐假虎威,在特派员的支持下,逼迫大家打骂张一曼。原来他真有牲口的德行。张中晓在《无梦楼》里写道:“怯懦之人,无力行恶,但也无能行善,他们善男信女的忏悔和婆婆妈妈的善良不能是真正的道德。他们之不能行善,并不是由于善,而是由于无力。”柏拉图讲过古阿斯得到隐身戒指的故事,寓意是:那些做正义之事的人并不是出于心甘情愿,而仅仅是因为没有本事作恶。铜匠以前的老实,其实未必真实。
裴魁山开始是喜欢张一曼的,尽管知道她的那些事,还是向她求爱。但她居然拒绝了他,他自以为自己是在拯救她,她偏不识抬举。这比张一曼说他“不行”还让他受刺激。他自认为高贵,却又是最恶毒。他真的骂她是个婊子烂货。他皮袍下面藏着的“小”,这么狰狞。
接着就是校长剪掉张一曼的头发,那把剪刀很沉重,校长的手在发抖。但是他依然狠下心肠剪了下去了。剪掉了张一曼的头发,也剪掉了校长自己最后的尊严。那个所谓的教育救国的理想,也就被戳穿了,因为连自己都救不了了,又怎么去救国?如果为了理想还要去伤害别人,那实现这个理想又有什么意义?一个精神被阉割底线被抹掉的人,又怎么配谈理想?
这时候,我对四位老师还心存希望,心存侥幸,至少他们还没有彻底沦陷。但是,接着是最狂傲的周铁男在枪响之后失态,失去了勇气,变成一条为虎作伥的狗,这就不得不让人绝望;张一曼疯掉,孙校长的女儿,被迫嫁给铜匠,整个世界陷入疯狂。地狱从何而来,就在我们的心里。这里的所谓悲剧,不是把美的毁灭,而是把美后面的丑陋与肮脏压榨出来。
当然,这就是真实的人性。我们的心里,住着一个铜匠,也住着一个裴魁山,或者周铁男。可我想说,真实的人性绝不是我们堕落的理由。至少,这世上,还是有人未曾苟且。
曾经也意气风发,也睥睨世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自得,并且对所有的卑劣、虚伪说不,然而有一天,我也低声下气,我也巧言令色,我也卑躬屈膝,我也垂下头颅,说,自己无可奈何。原来,许许多多的振臂呐喊,只是姿态;许许多多的慷慨陈词,都是表演。在没有经历考验的时候,我们看不到自己的龌龊,看不到自己的虚弱,看不到自己的卑怯。
原谅我,曾势利,曾猥琐。可是,谁来原谅我?当我们把卑微当做是人生的必然,把妥协当做生活的必须,那么节节败退就是理所当然的。缴械吧,你的阵地已经失守,你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美好,世界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单纯。于是我们就一天天沉沦于现实的大海里,永世翻不了身。但是,这难道不是最深切的耻辱吧?
人很容易变成自己厌恶的人。不独是面对刀枪,面对生存。各种压力(威权的逼迫和生存的逼迫)胁迫之下,放弃自己的原则,把美好的梦想变成一地鸡毛,这是比战争更残酷的命运。海德格尔还说过第三种,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沉沦。在琐碎之中,人也容易跌入非本真的无根基状态和虚无中,不再去选择,不再负责任。这是一种轻松的诱惑。无声无息的沉沦,让存在失去了诗意。失序的首先是我们的心灵。
后来的后来,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常态,除了孙校长的女儿离去,驴子已经被吃掉。阳光明媚,春风满面。校长高兴地说:大家没有被开除,还是可以为了理想奋斗。于是,他们又准备握手聚气。这时候,枪声响起,张一曼自杀了。只有张一曼是清醒的,她向着人们又展开的笑颜——不如说是嘴脸说不,只有她无法忍受尝尽耻辱之后的昂扬,只有她在众人重新开始时结束一切。她的伤疤永远不会愈合,她的痛还在。她的骄傲还在。
就如同《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不会以一句“人生如戏”而糊涂地忘却,偏在浩劫之后自杀。
就如同三闾大夫,明知无益于救败,却还要决绝地沉水而逝。
他人可以谈笑自若,随波逐流,他人可以好死不如赖活,他人可以苦尽甘来,得到荣耀,唯有他们不去,不愿,不想,唯有他们还想保留最后的一点清洁精神。当然,我不是说,堕落一次就得去死,而是想说,直面那些苦楚和那些自己曾经的耻辱,仍然可以去坚守。
我们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