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漫上枕席时,我又在梦里回到了那个盛夏的庭院。
祖母的蒲扇总比月光先落在我身上。老式挂钟的铜摆晃过第七下,青砖墙便洇出细密的水珠子。蝉声粘在纱窗上,她腕间的银镯碰着竹椅扶手,叮当声里掺着半句未唱完的童谣。我数着帘外槐花坠地的轻响,眼皮渐沉,看那些雪青的花瓣在月光里凝成雾,又散作露水,一滴一滴渗进梦境皱褶里。
挂钟的齿轮突然发出锈蚀的呻吟。我伸手去抓飘落的槐花,却触到祖母手心的纹路,那些沟壑里还嵌着端午雄黄的余温。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枝桠间漏下的光斑游过她鬓角,把银丝染成我幼时把玩的琉璃弹珠。钟摆的阴影扫过她眼角时,我听见树根深处传来年轮裂开的声响。
后半夜起了风,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兜住半片残月。井台边的青苔突然疯长,顺着我的脚踝爬上窗棂。祖母的蒲扇停在半空,碎成十七八只枯叶蝶,蝶翅扑簌簌掠过井水,惊醒了沉睡的星子。我张嘴想喊,却尝到满口槐花的清甜,那些细碎的花瓣在喉间化作春溪,潺潺流向某个被月光淹没的黎明。
老挂钟的报时声震落梁间积尘时,晨光正沿着瓦缝滴下来。竹席上的汗渍已干,银镯仍在红木匣里安睡,唯有槐香固执地攀在帐角。我赤脚踩过尚有余温的青砖,看见昨夜梦里接住的槐花,此刻正静静躺在窗台白瓷碗里,被晨光晒成半透明的蝉蜕。
井台边的蓝布衫飘着,领口还留着两枚歪扭的盘扣。古槐的裂痕深处,隐约可见琥珀色的树脂,封存着无数个相似的夏夜。钟摆依然在铜壳里摇晃,只是再数不清那些被露水打湿的黎明与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