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功业是否需要世俗财富做背书,才显其光辉灿烂,否则就辛酸大于欣喜?我想是不对的。 字能通神,文能养心,双脚再长,所行终归有限,文字却可以追踪目力不及的地方,探寻人性幽微的深处。三十年来光阴,消极突袭过我心,却从未盘踞;论到囊中羞涩时,也未怒指乾坤错,都是内自省,大概是入眼的文字能滋养心、能指引路。郭德纲的百万雄兵,也曾化作点点残墨,铁马冰河入我晓梦。
公众号日薄西山之际,我愿执长枪、跨瘦马,最后一波冲锋,任风车转动,挑我落马,只为二十年阅读史,只为不忘却的纪念。
一、我有一万种可能与文字绝缘
出走廿载,回望来路,才明白家乡就是人们口中的赤贫村。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卓资山县十八台镇,一个叫大湾子的村庄,地如其名,四面环山,夹溪而居,见证过几次山洪滚滚,亲历过几遭烈日炎炎。靠地吃饭,靠天浇灌,旱涝丰欠,全凭天意。童年,伴着虫鸣鸟叫起床,空气如泉水清冽甘甜,下西山、上东山,抓松鼠、追野兔、掏鸟窝,顺手割一捆青草或拔一筐野菜,我有一个万个理由拥抱自然,与文字隔绝。上学,两个年级一个教室,这种电视里的场景,我曾亲历,少年心事不懂愁,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再看,也无酸楚也无甜,一段经历而已。我的第一次阅读体验,大概是姥爷冥冥中的指引,怹是老校长,家里藏书多,一个下午,我拿起一本被称为“小人书”的东西,一时沉浸,忘了日将落,夜将近。模糊记忆里,内容是一个李小龙装束的年轻人,一身黑衣,站桩练功,白须老者从旁指导,这是我最早的武侠启蒙。在柜顶翻到一本以为是《西游记》,实则是《四游记》的书,书页揉折,拿在手里软踏踏,如被抽筋断骨了一般,以文言行文,难以卒读,只看懂了吕洞宾和白牡丹的故事。在同为老教师的四爷爷家,看到过一本太监的传记,传主是谁,年代久远,忘记了,依稀内容十八禁,那时懵懂,不明所以。再后来,父母痛下决心,从贫瘠荒凉的村里,举家迁到包头,我的世界为之一变。
二、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书
父母在我买书上从未吝惜金钱,那个时代物价便宜,四个包子一碗汤,只要一块五,节约的钱,都用来买书。校门口的大全书店,拓宇书店,至今能记住老板的面容,比老板更熟悉书籍位置,一季度一趟包头书城,算是过节。一周买一本,七天读一本。民国大师,鲁迅,胡适,闻一多,林语堂,梁实秋,朱自清,郭沫若,徐志摩,郁达夫,这串名字可以无限罗列,他们的精选集都曾置于案头,甚至对小众的石评梅也如数家珍,《墓畔哀歌》熟读成诵,迷醉于粲然文辞。继而转向历史,《中国名人一百位》,《中国名著一百部》,读通史是装逼的快捷方式,能够迅速显得博学。继而是诗史,词史,曲史,我对华美文辞的喜爱源于那时,并且一直不解,为何校门口的书店,除了教材解读还有那么多小众读物。说句题外话,那时买的几乎都是盗版,耿耿内疚,买书自由后,补了精装正版,虽然作者拿不到版税,也算熨平心中亏欠吧。
在塑造性格的年纪,遇到了李敖,韩寒,金庸,古龙以及都梁的钟跃民。往好了说,我有点内敛害羞,往糟了说,本性古板呆滞,后来的岁月中,表现出一丁点跳脱狂狷,大概是因为,曾经在网吧熬夜抄过李敖的《大学札记》,知道了人群中一枝锋芒独秀该有的样子;在撒尿成冰的寒假,陪钟跃民在什刹海打架,做过几次带刀诗人;在没头没尾的暑假,和令狐冲一起思过崖思过,偷学独孤九剑;同在华山绝顶,见证杨过成为“西狂”;萧峰少室山大战群雄,我也施以援手,后来对朋友有点义气,算是那时余韵。真实生活中,听说韩寒一直“像少年啦飞驰”,又拿下几个冠军,又出了几本畅销书,文字都是烟尘四起的味道,人原来真的可以如此卓越如此潇洒。时光流逝,野心消解,但心从来昂扬向上,因为我的底色是由英雄式的文字和人物构建的。
在塑造文风的年纪,遇到了汪国真,子尤,余秋雨。一直有个偏见,作者的文笔,就如自拍者的面容,不好,会让观者难为情。汪国真的文字里,有我家乡的味道,清浅凌冽,鲜亮明丽,他是第一个让我迷醉的诗人。子尤啊子尤,令人惊叹,一个人到底可以才思敏捷到什么地步,可以天赋外溢到何种境界,写长文,逻辑清晰,文气贯穿,见解掷地有声;写诗歌,音韵朗朗,意象浓稠,内涵外延足以传世。天不假年,十六岁就去世了,而写出“我是你家台阶前的参天树,呼唤你名字的岁月流进旋转的年轮”时,才十三;为韩寒荒废天赋而扼腕时,才十四;给李敖题写“你也曾青春似我,我也会快意如你,谁敢喊千人万人吾往矣,谁又将两亿年握进手里?”时,才十五。每每朗读他的作品,钦佩歆羡,也遗憾自己天赋平平。再看那么多言语索然,用词粗鄙者,才明白有些遗憾是种贪婪。让我在宿舍戴上耳机、隔绝舍友的,让我放弃追逐足球、在树荫下迷醉的,是余秋雨。他是文坛的长空伟翼,九天骄影,开创历史大散文,文风纵横开阖,文采哲思熔铸一炉,初中生遇到这样的文辞,很难不下划线,后来划满了整本书。依然能背《黄州突围》的结尾:“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这些都是我后来下笔为文的源头,化用于不经意。
在塑造格局和视野的年纪,遇到了易中天。历史是终生挚爱,引入门径的是文风和表达都幽默清晰的易中天。2006年,百家讲坛,易老师名满天下,一时无两,甚至带动历史热。从小想知道,智慧最高处是荒草芜杂,还是百花缤纷,很多瞬间觉得,易老师的书中有答案,不惜攒一个月钱,买他全集,当然是盗版。一个博学者背后,是密密麻麻的书单,五彩缤纷,无边无际。于是下了个决心,用四年亦或更久,去探寻答案,我已迷失书海,智慧却越来越远。借助易老师,至少踏上另一个维度,探寻智慧的路,除了历史学,应该还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和哲学等等台阶。单腿走路,漫长崎岖。
三、能坐下,有耐心是最大的收获
把时光筛遍,让岁月淘沙,却不见金光闪现,书海翻腾,未学一艺,未精一技。突然惊觉,那么多传世经典,我只闻其名,在烂书上耗费了太多时间。唯一收获是,能坐下,有耐心。等有一天觉醒,拿到真正奠基人类精神基石的巨著时,可以安心静读,例如读完《约翰克利斯朵夫》,我曾写下这样的感受:一切心灵困境的解药,热爱文艺的朋友,也许你曾在雪莱的西风里漂泊,在惠特曼的叶底流连,我希望你最后的归宿是克里斯朵夫的怒潮。都烧了吧,只留下《红楼梦》和《约翰克里斯朵夫》。《红楼》告诉我们“无常是常”,终局不过“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约翰克里斯朵夫》告诉我们,深渊凝视你,你回之以怒吼,吼声的回音使命运震颤。这不是小说,是诗,是哲学,是人性之洞察录。故事虽然也“草蛇灰线”,但终究不过麦琪的礼物式,不以回环曲折胜,动人在于时时妙语、处处启发,写作时尼采寄居在罗曼罗兰的躯体,格言妙语俯首可拾,你听,“爱不计算多少,只是奉献全部”,心灵会不会被击碎?人长大一尺,坏掉一寸,最后面目全非,而克里斯朵夫是“复归婴儿”的范式。强权之下,他害怕发抖,但用颤抖的声音怒吼“我是独立的人,不是你的奴仆”;贫困交加,饥肠辘辘时,他昂首挺立,腰杆丝毫不弯;得享大名,赞誉四起,他清醒冷静,从不迷失。他的信仰是真善美,他以此为一切行为的准则。太过于迷恋,同时买了傅雷译本和许渊冲译本,孰优孰劣?谁失心疯敢问这样的问题?谁又妄想症敢答这样的问题?百年翻译天才,独此两位,中外文都臻于化境,黄昏,诸神退场,西天余晖是才华的回光返照,“五绝”之后,耶律齐都是大侠。两位先生的译本,供着,心里有排位,不做妄人。
读完六卷十二本的《大秦帝国》,曾有过这样的慨叹:煌煌五百万言,穷极战国大争之世;二百小时沉浸投入,直呼浩浩荡荡,光芒万丈。自古评价文人有三个纬度:才、学、识。才既才华、才气,孙皓晖老爷子锦心绣口、文采华章,笔底倾泻而下的是悠悠古韵,典雅锦致,一直认为没有文笔不要写文章,没有长相不要发自拍,而孙老爷子呈现了古雅文辞的完美典范;就“学”来说,耗时十六年,耙梳几乎所有先秦典籍,以小说笔法呈现信史,做到句句有来历,甚至专门附了《大秦帝国进阶指南》,足以说明老先生学养深厚;书中论棋、论政、论战,篇篇精彩,时时处处醍醐灌顶,让人不禁大呼精彩、透彻、精辟,是主角见识非凡,也是作者无与伦比。这是最好的职场教科书,最好的辩论集锦,最好的智慧源点。投入二百小时了解故事梗概,再投入二百小时狠吸几口血,滋养智慧。
普通文字爱好者,能在当下做什么呢?点点滴滴,重塑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字江湖,做个文字没落时代的唐吉诃德,愿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