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翌是个不喜束缚云游散仙。
与大部分得道飞升的仙不同,青翌并未居于九重天,相反,他长居于人间。虽然九重天灵气丰裕,于修行大有好处,但九重天自有九重天的规矩,他不愿束手束脚,便在下界悠闲度日。
万物有灵,皆可修行。虽说飞升之后便不再是肉体凡胎,但却有天道限制,不可过多干预人间事。青翌行走世间,冷眼旁观人情冷暖,不曾干涉过人间纷争,不过时常碰到些修行的生灵,偶尔也会顺手拉一把,结个善缘。如此,青翌仙人的名头,在修行人中颇有威望。这些善缘于修炼的好处颇大,不过青翌本意不是如此,倒也并不在意。
游走人间,必会与它物接触。青翌也忘了是哪一年,他在一座山中捡到一条受了伤的小白蛇。小白蛇颇有灵性,若是好好塑造,未尝不可得道。青翌一时心软,便将它留在身边治好了它的伤,还教导它修行。
青翌教的不算太用心,小白蛇却很努力,不过几十年,便已可以开口吐人言。它盘在青翌的袖里,跟着青翌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渐渐的懂了人世间的各种起起落落。青翌看它渐渐入了此道,便给它起了名字,叫白枕。后来白枕化了人形,因道行较浅,是个孩童模样,但他还是喜欢以原型盘在青翌的袖中。青翌无可奈何,便随他去了。
虽然两人从未定过关系,可对白枕来说,青翌于他,亦师亦父亦友,尊敬有之,亦可以像个朋友一样与其相处。青翌话不多,白枕却是一刻也闲不住,总是对着青翌说个不停,或者在他胳膊上绕来绕去。尽管未明说,九重天的仙人们也默认了他们的师徒关系,加上白枕资质确实不错,便认为白枕飞升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对他颇有照顾。一仙一蛇云游间,人间却不知已兵戈起息了几番,朝代更迭,却全然影响不了他们的信步悠然。
再后来,白枕迎来了他的天劫。
“青翌青翌,我的天劫是什么?”白枕立起脑袋,晃了晃问。
“你的天劫,我也不知道。”
白枕看着信手抚琴的青翌,从他袖子里“哧溜”窜了出来,伏在琴沿上:“那青翌你飞升的时候,是什么天劫?”
琴音未断:“欲劫。”
“欲劫?那你过了吗?”白枕下意识的问出口,立刻发现不对,“哦,肯定过了。”当然过了,不过天劫,如何飞升?
“那你觉得,我行吗?万一不过怎么办?”白枕愁眉苦脸的问。
“只要心志坚定,天劫,不算什么难事。”青翌将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止了琴音,“天劫会封印你的记忆与力量,重游世间,那时,你便与凡人一般,直至天劫度完,便可解封,飞升于九重天之上,脱离凡界桎梏。”
“那青翌,我一定要过,我还想一直陪着你呢。”
只是……青翌看着倍受鼓舞的白枕,没有说出来的是:它虽资质上佳,这百年来随着青翌游历,也算略有见识。可到底未经人身,是个旁观者。况且虽然妖比人容易修行,却更难飞升。
不管如何担心,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白枕重新变成了小白蛇。只是这一次,不是恢复本体,而是真正变成一条普通的蛇。妖的天劫时间一般要比人长的多,等到白枕修成人形之时,已经过去了三百年。
青翌看着小白蛇化成少女形态之后的懵懂,一时不忍,出现在她面前。素衫少女茫然的抬头看他,带着些许警惕与敌意。青翌叹了口气:“不必害怕,我是云游的道人,路过此地,恰巧见你蜕变,也是缘分。不如我为你起个名字可好?”
少女睁大了眼睛看他。
“你是白蛇,就姓白,叫白贞如何?”他微笑着,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白贞,你是好孩子,要努力修行,飞升成仙,你可要记住了。莫贪红尘繁华,世间再好,终归不是你该停留的。”
“我……我叫白贞,白贞……”少女看着远去的白衣身影,觉得微微熟悉。她不知道为什么过路的道人会对她说这么多,但是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好意。深吸了一口气,白贞便向山下的镇子里走去。镇子里灯火阑珊,人声鼎沸,处处欢声笑语,是白贞在一百年前刚修出神智时便向往的地方。
“原来是情劫……”
青翌心里叹了口气,望着山下的镇子,捏了个诀化作行脚僧。他记得这附近有座寺庙,便暂且前去,借佛之口阻了这段不该有的情缘。
飞升之人不得干涉他人渡劫,但若暂时封锁仙身,却可钻了这个空子,便是九重天也管不着。本来青翌不想干预,终是没忍住,用了这种方法。
原来的白枕,如今的白贞,本来就是单纯的性子,更何况成了女儿身,不过一场雨,一把伞,几个眼神,就对那凡人动了心。
“……白施主,人与妖注定殊途……若是此时回头,还不算晚,莫要等酿成了大祸,才追悔莫及啊。”
“多谢大师提醒。”白贞施施然的行礼,“只是,大师,你不懂情爱之事,便不知,若是陷入其中,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如今,已不求修仙问道,不求飞升九重,只求和许郎白头到老,做一世平凡夫妻。
“我可以在此发誓,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绝不扰乱人间秩序,还望大师,允我此愿。”
可我若是允了你,这一世你过完,就是真的了结,白贞死去,白枕也不会再回来了。青翌心里有些苦涩。他看着白枕从一条小白蛇慢慢长大,终于到了天劫,他不想它就此停下脚步,重新坠入轮回。他没有料到,不知不觉间,白枕之于他,已经如此重要。他不想从此以后游历世间,却少了一条缩于袖中的白蛇。一念及此,他不觉皱起眉:“施主一定要执迷不悟?”
“大师还是管好自己吧,不必为我操心。”白贞见他咄咄相逼,面上不悦,匆匆行了礼便转身离去。
后来,青翌设法让那许郎看到白贞的妖身,希望能让二人分开。却不料他做到了这个份上,那许郎挣扎了些许时间,竟又和白贞恢复如初。这就是个头脑简单,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年轻书生,固执起来却让青翌毫无办法。其实看到白贞笑的那般幸福快乐,青翌也动摇过:就让白枕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青翌,你可一定要帮我啊,要是我渡不了天劫,就再也没有办法和你一起玩了。我不想离开你。”
可是这是白枕的愿望,它渴求的飞升,青翌不想它就这样停下,停在天劫上。他愿意在这里做一个恶人,强行分开他们,让白贞好好想想,终能放下的。那时,天劫一过,它还是白枕,不会再有这段感情。
只是他没想到,白贞竟然固执到了这种地步。她有了凡人的孩子,她身怀六甲与他斗法,她生下了那个孩子,她最终和那凡人白头,一同死去。
青翌恢复了仙身,去了地府,见到了已经恢复记忆的白枕。
“对不起,”小白蛇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青翌,对不起,我不想的……我想陪你,可是……”
可是,它渡劫失败,如今魂魄归于地府,等待喝下孟婆汤,忘记这一切,重新转世。
“没关系,你转世,我可以再去找你,你还是可以陪我的。”青翌揉揉它的脑袋,“别哭了,不怪你的,妖渡天劫本就困难,失败很正常。别哭了。”
“那……那你可一定要来找我。”白枕擦擦眼泪,“你可千万别忘了!”
“好,不忘。”
“那……我走了……”白枕看着孟婆递过来的汤,“你一定要记得啊!”
“好。”
青翌看着白枕走到奈何桥头,喝下孟婆汤,看着它眼神变得迷茫,走向轮回。他闭上了眼睛。
“你……没跟它说?”玄色华服的男子走到他身旁,忍不住问。
“不必。反正它都会忘记,何必多此一举。”
华服男子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说的对。它不会记得,你也……不会记得。”
青翌睁开了眼睛,低头望着脚边的忘川,清澈的河水看不见底,也不知究竟有多深。岸边殷红如血的花开的惊艳,映在水面上,凭白生出一缕惨淡。
“你的尸体已入葬,再过七日,若是还不入轮回,即便是你的魂魄,也撑不了多久了。”男子皱了皱眉,“你可别顾虑太多了。要是你魂飞魄散了,那小白蛇可就等不到人了。你是重信的人,想必不会违约。”
“我有方寸。”青翌低声说,“玄烛,多谢。”
“谢就不必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不帮你还帮谁。”玄烛拍拍他的肩膀,“你要与它错开时间,六天,足够了。”说罢,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倒是你……我们真的没想到,你会栽在这里。若说仙位之上,有谁能渡三道天劫,也只有你了。可谁也没想到,你栽在了第二道天劫上。”
“无妨,”青翌淡淡的说,“重修回来便可。”
便是修不回来,做一介凡人,生老病死转世轮回,也没什么不好。凡间人千千万,得道飞升的才几人?红尘之中,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也算是有血有肉的活着。
玄烛不说话了,只是陪着他站在忘川前,一同沉默着看无际的触目惊心的红。他不知道青翌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懒得去思考。青翌的想法,从来就没人知道。
六天后,散仙青翌,因渡劫失败,重入轮回。
“真是可惜了啊……”
后来,九重天的仙人们渐渐的忘记了曾经的青翌仙人。毕竟,漫长岁月中,身边的诸多过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已经逝去的,便会湮灭尘埃。
玄烛偶尔也会想起自己那个渡劫失败的朋友,微微惆怅。那条小白蛇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天劫,同时也是青翌的第二道天劫。只可惜,谁都没有成功。其实青翌的第二道天劫很简单,只要他袖手旁观,小白蛇过不过劫,都不会影响到他。可他偏偏出手了。从他出面为它起名的那一刻起,注定失败。
天劫是天道的惩罚,抗不过去,肉身消散魂归地府,重入轮回。
人间。
穿着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在山林里采药,背后的竹筐里已经装了大半。他扭头看了看,感觉差不多了,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打算下山。谁知一转身,瞥见身旁的草丛里有隐隐约约的白色影子,好像一条蛇。男子吓了一跳,僵在原地。过了一会,他发现那条蛇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便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拨开草丛,就看见一条小白蛇虚弱的伏在地上,蛇身上划来了一道约莫两寸长的口子,血迹斑斑。他不知怎么,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从竹筐中取了些止血的草药弄烂,敷在伤口上。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脚步顿了顿,却又退了回来,叹了口气,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把小白蛇抱在怀里。
“你伤的这么重,我还是把你带回去吧。如今我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养条小蛇,也算是有个伴了。
“我叫青翌,是山下小镇医馆的大夫,以后就是我们俩一起生活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白枕,就叫你白枕,好不好?”
若是陷入其中,就再也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