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浴室里呆了一个小时了。
丈夫没来催她,也许坐在隔壁他们一起买的那张宜家沙发上玩手机,也许趁她洗澡,到阳台上偷摸聊聊天换气。
她不知道。其实也不是很在乎。
莲蓬头里的水已经有点凉了,狭小的几平米内茫茫的白雾,空间感都变得暧昧起来。
她伸手去抹镜子,像是撕开冰箱里放了太久的水果的保鲜膜,一样蒙着水汽,模糊不清。
还好,镜中人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眉眼舒展,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里面干皱的苹果。
宛然一笑,一点明明白白的妩媚跃上眉梢,还是能多少看出少女的情态。
只是出不了这个浴室。
一离开这里,她的皮肤就会在北方秋夜的干冷空气里迅速褪红泛黄,冷白的灯光下,处处是细微的老态,看上去叫自己胆战心惊:
受地心引力开始下塌的脸颊,再好的眼部小熨斗都抚平不了的细纹,刮腻子一样层层铺垫才能遮住的色斑。
眼波不似年轻时宛转,甚至是一望即知的冷淡无趣。
肚子上早就浮起了一层肉,失却了曾经曼妙的体态。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不进以前的鱼尾裙时的情景,黑色的松紧带被撑到最大,生抠进白肉里挤出脂肪,像马卡龙松松软软的裙边,又像咖啡上一层浓浓的奶盖。
她小心翼翼,不敢呼吸。
她一发狠吃了一个月的沙拉杯。
健身房灯光惨白,无处不在的落地镜照得人自惭形秽。
她在教练的口号下蹬着动感单车,时而陷入恍惚,以为再上几个课程,再吃两周不加酱的沙拉就能迅速找回年轻的感觉。
挑选口红的时候她刻意避开了大学时眼红的气质豆沙红,偷偷mark了杨树林的草莓奶油色和粉红的白管07,因为朋友圈的代购说,这两个色号少女感满分。
和胶原蛋白一起迅速流失的还有她的好奇心。
偶尔她会做梦,梦见自己的高中时代。
课间偷偷看时尚杂志,晚自习前一遍遍压着操场,有柔软丰盈的长发,熬夜看书也始终旺盛的精力。
17岁时候收到的花束和信,一辆灰蓝色的自行车,一个母亲淘汰下来的键盘手机,一小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她想要离开这个小城市,去安妮宝贝伤痛的拉萨,去三毛笔下的撒哈拉,去张爱玲生活过的上海,去所有未可知却又无限可能的未来。
而如今,单单是搭乘地铁从家里出发去往单位都足够让她精疲力尽。
周末她在床上醒来,猫在松软的被子里盘成下陷的一团,毛因为干燥而蓬松炸开。
丈夫先起了,没叫她,没准备早餐,穿着去年在优衣库买的灰色背心,坐在房间另一头看球赛。
她不记得上次看长篇小说是什么时候,也不太记得何时吃了今年的第一个橘子。
网络上的热点出了又出,最近被调侃的是摇滚乐手的保温杯,她觉得不太好笑,但还是转了。
生活被地铁上缓存的电视剧,马桶边不断下拉的论坛帖子,水槽里空了又满的碗碟充塞着——如果这也能称之为“生活”的话。
她觉得倦怠。
世界是什么时候开始缓慢地,缓慢地下沉的呢。
是从每一次呼吸带来的氧化反应开始,还是从明白自己终究只能普通的过完此生开始?那些在图书馆里困顿睡着,夕光漫长的日子,仿佛就是昨天。
有时候她会感到抑郁和绝望。
这种无端产生的情绪非常轻,以至于一两杯酒,一个段子,一个不太有趣的综艺节目就足以驱散它,让你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其实并没有。
有时候她会希望自己一无所知,有时候她想象自己是一片空白。朱颜辞镜,秋叶辞树,生命是火中取栗,回首一片狼藉。
只有此刻是真实可感的,虽然摇摇欲坠,眼神软弱,但总比下一刻的自己要好,要年轻,死去的部分也少一点。
她还是没有走出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