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师燕十三接下趟暗镖,雇主的要求古怪:押送一只贴着符咒的黑羊。
暴雨夜黑羊撞破货箱,燕十三惊觉那羊眼竟含人泪。
雇主阴恻恻警告:“别好奇,它听得懂人话。”
客栈失火时黑羊嘶鸣撞门救他一命,土匪劫镖时黑羊引开追兵又救他一命。
燕十三切开羊胃发现半块染血家徽,循迹找到镜冢。
守墓老妪颤声揭露百年秘术:“孽镜牧人专化恶徒为畜...”
铜镜映出黑羊真身——竟是女捕快苦寻三年的未婚夫。
当燕十三举起解术铜镜时,黑羊突然跪地阻止。
月光下它用角在泥地划出遗言:“别救我,替我守着她。”
夜,黑得像是泼翻了整砚的墨。
风在官道两旁的乱葬岗上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卷起枯黄的草屑和不知名的碎骨渣滓,狠狠摔打在陈旧蒙尘的车厢板上。雨点终于砸落,起初稀疏,带着试探的意味敲在车顶油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旋即连成一片,扯天扯地地倾泻下来,密集得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世间万物。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和车轮碾过泥泞官道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风灯挂在角落的钩子上,随着车身剧烈的颠簸而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在狭小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扑扇着,将人影扭曲着投在潮湿的厢壁上。空气又闷又浊,混杂着劣质桐油、汗酸、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类似陈年药材混着干草垛的古怪气味。
燕十三背靠着冰冷的厢壁,盘膝坐在一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货物上,尽量让自己在这颠簸的浪涛里稳住身形。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短打劲装,腰间束着一条磨得发亮的宽皮带,上面斜插着一柄没有鞘、只用粗布缠绕包裹着的短刀,刀柄的缠绳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深得发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不断淌下,流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胸前早已湿透的衣襟上。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潜伏在黑夜里的豹子,警惕地扫视着车厢内的一切动静——尤其是车厢正中央那个用粗大麻绳捆扎得如同粽子般严实的长条形樟木箱子。
那箱子异常沉重,占据了车厢里最好的避震位置。箱体漆成深沉的墨色,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歪歪扭扭地画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符文,像干涸凝固的血迹。几张边缘卷曲、颜色发黄的符纸,被浆糊牢牢地贴在箱盖的缝隙处,上面同样用朱砂描绘着扭曲怪异的符号,在风灯摇曳的光影下,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性。这就是他此行的“暗镖”——或者说,唯一需要押运的“货”。雇主的要求古怪得令人发笑:平安押送这只贴着符咒的箱子抵达三百里外的“镜冢”,箱内之物,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开启窥探。酬金倒是丰厚得足以让最谨慎的镖师也愿意赌上一把。
押镖的,不止他一个。对面,倚着另一个大货箱坐着的,是个干瘦得像根枯竹竿的老者。他裹在一件宽大的、几乎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蓑衣里,头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几缕灰白的山羊胡须。这人自称姓赵,是那箱子的主人,或者说,雇主指定的“随行”。他一路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吩咐,几乎不开口。此刻,他低垂着头,似乎在小憩,但那紧抿的薄唇和搭在膝盖上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蜷曲着,透出一种紧绷的警惕。
车厢角落里还蜷缩着两个神情萎靡的趟子手,是镖局临时配给燕十三打下手的。大雨、颠簸、还有这车厢里弥漫的诡异气氛,早已消磨掉了他们出发时的些许好奇和兴奋,只剩下疲惫和隐隐的不安。
突然!
“咯…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从车厢中央那个墨色符咒木箱里传了出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粗糙的表面,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刮蹭着内壁的木板。
声音很轻,但在这一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穿了车厢里沉闷压抑的空气。
两个趟子手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睡意全无,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惊恐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口邪气森森的木箱上。
燕十三的瞳孔骤然收缩,搭在膝盖上的右手,微不可察地向下滑落了一寸,指尖精准地触碰到了腰间那柄短刀粗糙的缠布刀柄。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提升到了极致。风灯摇晃的光影,雨点砸落的节奏,车轮碾过泥泞的声响,甚至身旁两个趟子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细节,都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那刮擦声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消失了。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外面的狂风骤雨和车轮的呻吟。
但燕十三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在对面那个裹在蓑衣里的枯瘦身影上。
姓赵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半截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他并没有看那木箱,反而像是感应到了燕十三的注视,微微侧过脸,斗笠下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冬夜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回敬了过来。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了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
他知道了。
他知道燕十三听到了。
燕十三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这老东西,果然有问题。这箱子里的“东西”,绝非寻常货物那么简单。那刮擦声……是人?还是什么别的活物?贴着符咒……难道真是传说中那些见不得光的邪祟?
他搭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也带来一种掌控感。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张力,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这紧绷的弦上重重拨动一下。两个趟子手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眼神在燕十三、木箱和那枯瘦老者之间惊恐地游移。
“赵先生,”燕十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车厢外的风雨声,“这箱里的‘货’,听着动静不太安分。三百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是半路闹出什么大动静,惊了车马,或者引来些不该引的‘东西’,坏了您的事,也砸了我燕十三的招牌。总得让押镖的心里有个底,路上也好有个防备。”
他话说的客气,甚至带着点镖师特有的圆滑,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住斗笠下的阴影,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车厢内的空气仿佛被他的话语冻结了,连角落里两个趟子手粗重的喘息都停滞了一瞬。
姓赵的老者沉默着。斗笠的阴影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污渍,将他枯瘦的脸庞完全笼罩,只有那几缕山羊胡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微微颤动。过了足足有七八个心跳那么长的时间,他才从喉咙深处,极其缓慢地挤出一声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朽木般的低笑。
“呵……”
笑声短促,干涩,不带一丝温度,反而让车厢里的寒意更重了几分。
“燕镖头,”他的声音比笑声更哑,像是锈蚀的刀片在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特的粘滞感,仿佛粘着浓痰,“行走江湖,贵在‘分寸’二字。有些事,知道得太多,路就窄了,命……也就短了。”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斗笠阴影的边缘向上移动了一线,隐约露出他薄得近乎透明的嘴唇,那唇边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弧度。
“你只需记着,”他顿了顿,那两道从阴影里射出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在燕十三的脸上,“里面的东西,听得懂人话。”
“听得懂人话”五个字,他说得极慢,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强调。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车厢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风灯的火苗被震得猛然一跳,几乎熄灭,车厢内光影疯狂地扭曲、明灭。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喀嚓!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木头碎裂和重物撞击的巨响,猛地从车厢中央炸开!
那个贴满符咒、捆扎得如同铁桶般的墨色樟木箱,面对燕十三方向的侧面箱板,竟然被一股极其恐怖的力量由内向外硬生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碎裂的木茬如同獠牙般狰狞地向外翻卷着!
一道黑影,裹挟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膻腥气和一种更深的、仿佛来自幽暗地底的腐朽霉味,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豁口中猛地冲撞出来!
黑影的目标极其明确——正是盘膝坐在豁口斜对面货堆上的燕十三!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一切都发生在雷声轰鸣、光影混乱的瞬息之间!
燕十三浑身的汗毛在黑影破箱而出的瞬间就已根根倒竖!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多年刀头舔血的本能早已融入骨髓,根本无需思考!他的身体在思维之前就做出了反应!
搭在刀柄上的右手猛地一抽!缠绕的粗布在巨大的力量下瞬间崩开!一道雪亮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刺耳的裂帛声,精准无比地斩向那道扑来的黑影!刀锋所向,直取其脖颈要害!这一刀,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刀锋触及黑影的刹那,燕十三的心却猛地一沉!
触感不对!
不是预想中劈开血肉骨骼的滞涩感,也不是金铁交鸣的脆响。刀锋切入的,是一种极其坚韧、充满弹性的厚实东西,如同斩进了浸透水的多层老牛皮!刀刃被一股强大的阻力死死地“咬”住了!
借着风灯在雷光残影中剧烈摇曳的那一丝微弱光亮,燕十三终于看清了扑到近前的黑影!
那赫然是一头羊!
一头通体毛发漆黑如墨,体型异常健硕、几乎抵得上小牛犊子的成年公羊!它浑身湿漉漉的,浓密的黑毛被雨水和某种粘稠的液体打湿,一缕缕纠结在一起,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膻腥和腐气。最诡异的是,它那双眼睛!
那不是寻常牲畜温顺或惊恐的眼睛!
那双巨大的羊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浑浊的琥珀色。眼眶周围的肌肉扭曲着,布满深红色的血丝,像一张被强行撑开的破网。而更让燕十三心头剧震的是,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竟清晰地映着一层水光!不是雨水!那水光在眼眶里剧烈地颤抖、汇聚,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最终,一颗浑浊的、滚烫的液体,在燕十三惊愕的注视下,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它沾满污秽的黑色脸颊滚落下来!
一颗眼泪!
一头羊,在扑向他、即将被他斩杀的瞬间,流下了人一样的、饱含巨大悲怆的眼泪!
这诡异绝伦的景象,如同一个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燕十三的心头!他斩出的刀势,因为这瞬间的震撼和那完全违背常理的触感,不由自主地凝滞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刹那!
黑羊似乎根本无视了那卡在它厚韧颈皮里的刀锋带来的剧痛,它借着扑出的巨大惯性,沉重的头颅猛地一甩!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沿着刀身传来,燕十三只觉得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刀柄!
砰!
黑羊坚硬硕大的头颅,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燕十三的胸口!
“呃!”
燕十三闷哼一声,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坐着的货堆上狠狠撞飞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仰,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车厢壁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胸口更是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钝痛。
“畜生!找死!”
一声沙哑的厉喝如同毒蛇吐信,在燕十三被撞飞的瞬间响起!
那一直如同枯木般坐在对面的姓赵老者,此刻竟展现出与他身形完全不符的迅捷!他猛地从货堆上弹身而起,宽大的蓑衣如同蝙蝠的翅膀般展开!枯瘦如柴的右手闪电般探入蓑衣内侧,抽出一柄短小的、通体黝黑、散发着阴冷寒气的三棱刺!那刺身似乎还刻着细密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流动着不祥的微光。
他手腕一抖,黑刺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辣无比地直刺黑羊的侧颈要害!角度刁钻,速度奇快!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黑羊刚刚撞飞燕十三,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车厢里笨拙地扭转,根本来不及完全避开这致命一击!
眼看那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黑色三棱刺就要洞穿黑羊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
刚刚被撞得七荤八素、后背还火辣辣痛的燕十三,眼中却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胸口的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凶悍!他完全无视了翻腾的气血,左手在身后的车厢壁上一撑,身体如同装了机簧般猛地向前一窜!右手依旧死死握着卡在黑羊颈皮里的短刀,借着这一窜之势,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狠狠向下一压!同时身体向侧面猛地一拧!
“给我下来!”
噗嗤!
短刀终于完全切开了那坚韧的皮毛和血肉!鲜血瞬间飚射而出!但燕十三这一压一拧,并非为了扩大伤口,而是利用身体的力量,强行改变了黑羊身体的平衡和位置!
黑羊发出一声痛苦而沉闷的嘶鸣,庞大的身躯被燕十三这亡命般的一带,不由自主地向侧面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步!
嗤——!
赵姓老者那柄阴毒的三棱刺,几乎是擦着黑羊颈侧被燕十三劈开的伤口边缘刺了过去!锋锐的棱尖划破了翻卷的皮肉,带起一串细小的血珠,却险之又险地偏离了颈动脉的要害!
黑刺刺了个空,深深扎进了车厢地板!木屑纷飞!
“你?!”赵姓老者猛地抬头,斗笠下的阴影里射出两道惊怒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死死钉在燕十三身上!他完全没料到,这个刚刚被撞飞的镖师,竟然会不顾自身伤势,在电光火石间做出如此精准又不要命的反应,救下了这头他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畜生”!
“赵先生!”燕十三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右手依旧紧握着沾满羊血的短刀,刀尖斜斜指向地面,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刃,毫不退缩地迎向老者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的镖!无论是箱子,还是箱子里的‘东西’!只要没到地头,没出岔子,就轮不到别人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这是规矩!”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被撞开大洞、还在微微颤抖的木箱,又落到那头喘息着、颈侧伤口汩汩冒血、浑浊大眼死死盯着赵姓老者的黑羊身上,一字一句道:“这‘货’,我会原封不动送到镜冢。至于它听不听得懂人话……”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现在,我信了。”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两个趟子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在一起缩在角落,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一羊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湿漉漉的厢壁上,如同上演着一场诡异的皮影戏。
赵姓老者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柄黑色三棱刺的握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斗笠阴影下,只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绷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浑浊的、饱含怨毒的目光在燕十三决绝的脸上和那头喘息的黑羊身上来回扫视了几遍,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刺骨的冷哼。
手腕一翻,那柄黝黑的三棱刺如同毒蛇回巢,瞬间缩回了宽大的蓑衣之内。他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将自己包裹在那件破旧的蓑衣里,斗笠也重新压低,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仿佛刚才那暴起杀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是车厢里弥漫的那股阴冷压抑的气息,却比之前更加浓重粘稠,如同凝固的寒冰。
“看好你的‘货’,燕镖头。”沙哑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再出意外,就不是一头畜生能担待的了。”
燕十三没有回答。他强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和阵阵钝痛,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车厢。木箱破了个大洞,碎裂的木板和扯断的麻绳散落一地。那头黑羊就站在破洞旁边,颈侧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湿漉漉的黑色皮毛流淌,滴落在肮脏的车厢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它那浑浊的、巨大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极其复杂地看着燕十三。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暴和绝望,反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哀恸。
燕十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滴滚烫的羊泪,那濒死时复杂到极致的眼神,绝非牲畜所能拥有。
他沉默地走到车厢角落,从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里翻出一小瓶劣质的金疮药和一卷还算干净的布条。然后,他拿着药,一步步走向那头静静站立、喘息着的黑羊。
黑羊巨大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药瓶。
“别动。”燕十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想伤口烂掉生蛆,就老实点。”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谨慎,慢慢地、试探性地按向黑羊颈侧靠近伤口、相对完好的皮毛。入手是湿冷粘腻的触感,皮毛下是滚烫紧绷的肌肉。
黑羊的身体在他手掌触碰的瞬间猛地一颤!但出乎意料地,它并没有躲闪或攻击。它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呜噜声,浑浊的大眼依旧死死盯着燕十三,但那警惕中,似乎多了一丝……认命?或者说,一种奇异的信任?
燕十三不再犹豫。他动作麻利地清理掉伤口周围大片的污血和雨水,将刺鼻的药粉均匀地洒在狰狞的刀口上。黑羊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它依旧强忍着,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闷哼,四蹄死死钉在地板上,没有挪动分毫。那双巨大的羊眼,甚至微微闭了一下,随即又睁开,里面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浓重的水汽。
燕十三快速地用布条将伤口缠裹起来,手法算不上多好,但足够结实。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血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老实待着。”他看着黑羊的眼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警告,“别再撞了。再撞一次,我保证,下一刀,谁也救不了你。”
黑羊静静地站着,颈侧缠着染血的布条,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层水光,似乎更深了。
燕十三不再看它,转身走向车厢中央那个破开的木箱。他仔细检查了断裂的木板边缘,又看了看箱内——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以及一些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他弯腰,将被撞断的麻绳和碎裂的木板尽量归拢到一起,用剩下的绳索将破口处勉强捆扎固定了一下,虽然无法完全封闭,但至少能防止里面的东西(或者说,只剩这头羊了)轻易再冲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疲惫地靠坐在重新捆扎过的木箱旁边,闭上了眼睛,短刀横放在膝盖上。车厢里只剩下外面永无休止的狂风骤雨声,车轮碾压泥泞的呻吟,两个趟子手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喘息,以及……那头黑羊压抑的、带着痛苦意味的沉重呼吸。
赵姓老者如同石雕般缩在阴影里,再无任何声息。但燕十三能清晰地感觉到,斗笠下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终缠绕在他和那头黑羊的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深沉的恶意。
暴雨倾盆,仿佛天河倒灌,无休无止地冲刷着泥泞的官道。马车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在能见度极低的雨夜里艰难地挣扎前行。车轮每一次陷入泥坑,每一次被凸起的石块颠簸,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和呻吟,仿佛下一刻这辆饱经风霜的马车就要彻底散架。
车厢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风灯的火苗在狂风的缝隙里顽强地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湿漉漉的厢壁上扭曲晃动。燕十三背靠着重新捆扎过却依旧透着凉风的破木箱,闭目养神,膝盖上的短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他胸口的钝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忍耐。
那头黑羊就蜷缩在破木箱的阴影里,离燕十三不到三步远。它巨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颈侧染血的布条在每一次颠簸中都会渗出新的暗红。它把头深深地埋在前腿之间,浓密湿漉的黑色鬃毛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浑浊的、巨大的琥珀色眼睛,偶尔会从鬃毛的缝隙里抬起,飞快地扫过燕十三,又扫向对面角落里那个裹在蓑衣里的枯瘦身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警惕和一种深沉的恐惧。它的呼吸声粗重而压抑,带着一种病态的呜噜声,仿佛胸腔里堵着什么东西。
姓赵的老者如同入定的老僧,纹丝不动。宽大的旧蓑衣和低垂的斗笠将他完全包裹在车厢最幽暗的角落,只有搭在膝盖上那双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关节在每一次颠簸时,都会无意识地微微蜷曲一下,显露出一种内在的紧绷。
时间在车轮的呻吟和雨点的咆哮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风雨的喧嚣中,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以及一点模糊的轮廓。
“燕…燕镖头!前面!前面好像有灯火!”缩在角落里的一个趟子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惊喜,指着前方大声喊道。
燕十三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投向远处。果然,在官道转弯处不远,一片模糊的、在风雨中摇曳的昏黄光芒隐约可见,勾勒出一座低矮建筑的轮廓。
“是‘野狐坡’的脚店!”另一个趟子手也认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渴望,“老天爷开眼啊!总算有地方避雨歇脚了!”
野狐坡脚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专供往来行商脚夫歇脚的简陋客栈。在这个鬼天气里,那一点灯火,就是荒漠里的甘泉。
“靠过去。”燕十三沉声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车夫在外面应了一声,奋力吆喝着疲惫的牲口,马车艰难地转向,朝着那风雨中摇曳的灯火驶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脚店的模样。一座孤零零的两层土坯房子,歪歪斜斜地立在官道旁的高坡上,背后是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几间低矮的马棚紧挨着主屋,在狂风中吱呀作响。一面早已褪色、破了好几个洞的酒旗,被风雨撕扯着,有气无力地挂在一根歪斜的竹竿上,隐约能看出一个“酒”字。
马车艰难地爬上坡,在脚店那扇破旧的、糊着厚厚油纸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盏防风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雨水中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影,勉强照亮了门前的泥泞。
“吁——”车夫勒住马,长长舒了一口气。
燕十三率先推开车厢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灌了进来,打在脸上生疼。他跳下车,泥水立刻没过了脚踝。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除了风雨声和脚店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亮,四周一片漆黑死寂,只有马棚里隐约传来几声不安的牲口响鼻。
“赵先生,到了。”他回头,对着车厢内说道。
姓赵的老者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钻出车厢。他没有理会燕十三,径直走到车厢尾部,冷冷地瞥了一眼那破开的木箱和蜷缩在旁边的黑羊,对着缩在后面的两个趟子手沙哑地命令道:“把‘货’弄下来,抬进去。手脚利索点,别淋坏了。”
“是…是,赵爷!”两个趟子手不敢怠慢,忍着对黑羊的恐惧,手忙脚乱地解开剩下的绳索,试图去拖拽那头体型庞大的黑羊。
黑羊似乎极其抗拒离开车厢,尤其是抗拒靠近那个姓赵的老者。当趟子手的手碰到它时,它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巨大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四蹄死死蹬住车厢地板。
“老实点!”姓赵的老者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他枯瘦的手猛地探入蓑衣内。
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车厢内窜出!
不是黑羊!
是燕十三!
他一步跨到黑羊和赵姓老者之间,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挡住了老者投向黑羊的冰冷视线。
“赵先生,”燕十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如同刀锋压在磨石上,“天大的‘货’,也得喘口气。这风雨太大,先安顿下来再说。抬‘货’这种粗活,不劳您费心。”他目光转向那两个进退维谷、一脸恐惧的趟子手,“你们俩,去帮车夫安置牲口,检查车轴。”
两个趟子手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声跳下车,连滚爬爬地冲向马棚。
赵姓老者斗笠下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燕十三会如此强硬地再次干涉。他枯瘦的手指在蓑衣内握紧了什么,又缓缓松开。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燕镖头,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职责所在。”燕十三寸步不让,目光锐利如刀,“我的镖,我的人,这风雨天,我说了算。您若是不满,到了镜冢,酬金分文不取,我燕十三掉头就走。但现在……”他侧过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进店避雨吧,赵先生。”
冰冷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流下,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沉默在风雨声中蔓延,充满了无形的角力。最终,赵姓老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不再言语,裹紧了蓑衣,迈开步子,如同一个移动的阴影,率先走向脚店那扇透出光亮的破旧木门。
燕十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这才转身,看向车厢里那头依旧警惕、喘息着的黑羊。
“出来。”他对着黑羊,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黑羊浑浊的大眼看着他,又警惕地看了看赵姓老者消失的门口,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似乎在犹豫。
“不想冻死或者被他弄死,就跟我走。”燕十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
黑羊庞大的身躯在车厢里磨蹭了一下,终于,慢慢地、试探性地迈出了一只前蹄,踩在泥泞的地面上。然后是另一只。它动作有些笨拙地跳下车,冰冷的雨水立刻将它浑身湿透的黑色皮毛淋得更加油亮,颈侧的布条颜色也更深了。
燕十三不再看它,转身走向脚店大门。黑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巨大的身躯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很快又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酸味、潮湿霉味和饭菜油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将门外的风雨寒意暂时隔绝。
大堂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条凳散乱地摆放着,地面是夯实的泥地,坑洼不平,积着水渍。角落里一个砖砌的简陋火塘里燃着几根粗大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是这寒冷雨夜里唯一的热源。火塘边围坐着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神情麻木的脚夫,正就着劣酒啃着干硬的饼子。柜台后面,一个身材微胖、穿着半旧蓝布袄裙、脸上带着市侩笑容的中年妇人正拨弄着算盘,看到有人进来,立刻堆起笑脸迎了上来。
“哎哟!这么大的雨,几位客官快请进!快请进!淋坏了吧?”老板娘声音洪亮,目光飞快地在刚进门的赵姓老者和后面跟进来的燕十三以及……那头体型庞大、浑身湿透、颈缠染血布条、散发着浓烈膻腥气的黑羊身上扫过,笑容顿时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愕和不易察觉的厌恶。
“老板娘,两间上房,要干净的。”燕十三没理会老板娘的表情,直接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沉静。他目光扫过大堂,在火塘边那几个脚夫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没有看到其他可疑的人。
“上房?”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搓着手,“这位爷,实在对不住,上房……就剩一间了。这鬼天气,前面塌方堵了路,好些客商都困在这儿了。您看……通铺倒还有位置,或者,后面马棚边上还有间堆放草料的小屋,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一间上房。”沙哑的声音从燕十三身后响起。姓赵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滴水的斗笠和蓑衣,露出枯槁干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面容,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阴冷的光。他看都没看燕十三,径直对老板娘道:“我要那间上房。再弄些热水热食送到房里。”说完,他枯瘦的手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地丢在柜台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老板娘连忙收起铜钱,脸上重新堆起笑:“好嘞!好嘞!赵爷是吧?您楼上请,天字一号房!柱子!快!带这位赵爷上楼!”她朝后厨方向喊了一声。
一个瘦小的伙计应声跑出来,点头哈腰地引着赵姓老者往旁边狭窄的木楼梯走去。
老者踏上楼梯前,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燕十三和紧挨着他的黑羊身上舔舐而过,最后落在黑羊颈侧的伤口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冷笑,随即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燕十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老板娘这才转向燕十三,脸上带着歉意和为难:“这位爷,您看这……”
“草料间。”燕十三干脆利落地说,“要干净。再给我弄些干草、热水、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还有吃的,送到房里。”他也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比刚才老者的略多。
老板娘眼睛一亮,连忙收起钱,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哎!没问题!爷您放心!保管给您收拾妥当!那草料间虽然简陋,但胜在清净!狗子!快!带这位爷和…呃…这位…羊爷去后院草料间!麻利点!”她又朝后厨喊了一声。
另一个半大小子跑出来,好奇又有点畏惧地看了看燕十三和他旁边那头沉默的黑羊:“爷,这边请。”
草料间在脚店主屋的后方,紧挨着马棚,是一间用土坯和木板搭成的低矮小屋。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干草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小山似的干草垛,只在角落里勉强清理出一小块空地,铺上了一层还算干净的新草,旁边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一小罐劣质金疮药和几卷干净的粗布条,显然是刚准备的。
“爷,您先将就着,吃的马上送来。”伙计狗子放下东西,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头安静得有些诡异的黑羊,缩了缩脖子,赶紧退了出去。
小屋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雨声和马棚里牲口的响鼻。一盏小小的油灯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将一人一羊的身影投在堆满干草的墙壁上,放得很大,摇曳不定。
燕十三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的钝痛和一路紧绷的神经带来的疲惫感汹涌而至。他走到水盆边,掬起热水用力搓了把脸,冰冷的手脚才感觉恢复了些知觉。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只见那头黑羊正小心翼翼地走到角落那堆新铺的干草上,动作有些笨拙地卧了下来。它似乎很疲惫,巨大的头颅搁在干草上,浑浊的眼睛半闭着,颈侧的布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暗红色的血迹已经有些发黑。
燕十三沉默地走过去,蹲下身。黑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微微绷紧,眼睛也睁开了,警惕地看着他。
“别动。”燕十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他伸出手,动作比在车厢里时更加熟练一些,小心翼翼地解开那被血和雨水浸透、已经变得硬邦邦的布条。伤口暴露出来,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有些狰狞。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因为一路的颠簸和淋雨,有些地方已经微微泛白肿胀,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带着浑浊脓水的组织液。
燕十三皱了皱眉。他拿起干净的布条,蘸了热水,开始仔细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液。动作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粗粝。黑羊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不断发出压抑的、如同哭泣般的呜噜声,巨大的身体在干草堆里不安地扭动,但自始至终,它没有试图躲避,也没有攻击,只是那双浑浊的琥珀色巨眼,死死地盯着燕十三的脸,里面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祈求的哀伤。
清理完毕,他再次撒上药粉,用新的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黑羊都异常地忍耐配合。
做完这一切,燕十三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他靠着另一个干草垛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想抓紧时间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爷,您的饭食。”是伙计狗子的声音。
燕十三睁开眼:“进来。”
狗子端着一个粗陶大碗和一个黑面馍馍推门进来,一股浓烈的肉汤香气顿时弥漫在充满干草味的小屋里。他把碗放在燕十三旁边的地上,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角落里的黑羊。
“爷,您这羊……可真够神气的。”狗子咂咂嘴,带着点少年人的好奇,“这么大的个儿,还这么听话,少见。就是……”他指了指黑羊颈侧的伤口,“伤得不轻啊?怎么弄的?”
燕十三拿起黑面馍馍咬了一口,含糊道:“路上遇到点麻烦。”
“哦。”狗子识趣地没再追问,放下东西就准备走。
“等等。”燕十三叫住他,看似随意地问道,“这店开了多久了?老板娘看着像是本地人?”
“嘿,红姑啊?”狗子来了谈兴,“她可是咱野狐坡的老坐地户了!这店少说也开了有二十年了吧?以前是她爹老掌柜的当家,前几年老头子没了,就她一个女人撑着,不容易呢!”
“二十年?”燕十三若有所思,“那……附近可有个叫‘镜冢’的地方?”
“镜冢?”狗子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没听说过啊爷。咱这野狐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这店,就是后面那片老林子,再往西走几十里才有人烟。您说的镜冢……是啥地方?坟地?”
燕十三摇摇头:“没什么,随口问问。你去忙吧。”
“哎,好嘞爷!有事您招呼!”狗子应了一声,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小屋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外面隐约的风雨声。
燕十三慢慢嚼着干硬的馍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角落里的黑羊。
镜冢……一个连本地伙计都不知道的地名?赵天德那个老东西,到底要带着这头诡异的羊去那里做什么?这羊……它到底知道多少?
黑羊静静地卧在干草上,似乎因为伤口的处理舒服了一些,呼吸变得稍微平稳。它巨大的头颅搁在草堆上,浑浊的眼睛也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但燕十三敏锐地注意到,当狗子提到“红姑”这个名字时,黑羊闭着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咩——!!!”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羊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绝叫,猛地从黑羊喉咙里爆发出来!
这声音来得毫无征兆,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警告!
燕十三浑身汗毛倒竖!手中的黑面馍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
只见刚刚还闭眼假寐的黑羊,此刻如同疯魔般从干草堆里弹射而起!它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浓烈的恐惧如同实质般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它根本不看燕十三,巨大的头颅死死地顶住小屋那扇单薄的木板门,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撞击!
砰!砰!砰!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千钧之力!木门在巨力的冲击下剧烈摇晃,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燕十三厉声喝问,同时身体已经如同猎豹般弹起,瞬间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他全身肌肉紧绷,目光如电,扫视着狭小的草料间!干草堆?墙角?屋顶?没有任何异常!难道是外面?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焦糊气味,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鼻孔!
不是草料间的味道!
这味道……来自外面!来自脚店主屋的方向!
与此同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起初模糊,随即迅速变得清晰、嘈杂!
“走水啦——!”
“快!快救火!灶房!灶房烧起来啦!”
“水!快打水!”
混乱的呼喊声、奔跑声、器皿碎裂声……瞬间打破了风雨夜的死寂!
火!
燕十三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了黑羊那疯狂举动的原因!它在示警!它在撞门求救!这焦糊味和外面的混乱,证实了它那声凄厉嚎叫的含义——失火了!而且火势很可能正在蔓延!
草料间紧邻主屋,一旦火势失控,这里堆满的干草垛就是最好的燃料!顷刻间就能变成一片火海!
“闪开!”燕十三一声暴喝,一步抢到门前!
黑羊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巨大的身躯猛地向旁边一让。
燕十三深吸一口气,右腿如同绷紧的弓弦,积蓄着全身的力量,然后猛地一脚踹出!
砰——!
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彻底踹飞出去!门外冰冷的雨气和更加浓烈的焦糊味、烟味混杂着涌了进来!
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脚店主屋的方向,尤其是靠近后厨的位置,浓烟滚滚!橘红色的火光已经穿透了窗户纸,在风雨中疯狂地跳跃、舔舐!人影在浓烟和火光中惊慌地奔跑、呼喊,一桶桶水泼过去,如同杯水车薪,反而激起更大的烟雾和噼啪爆响!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肆虐的狂风卷着火舌和浓烟,正疯狂地扑向与主屋相连的马棚!而马棚,紧挨着草料间!
热浪已经扑面而来!
“走!”燕十三对着黑羊一声低吼,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就冲入了风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却无法浇灭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感。他根本顾不上身后的黑羊,目标明确——必须立刻离开这即将变成巨大火把的草料间和马棚区域!
他刚冲出几步,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紧跟着他窜了出来,正是那头黑羊!它巨大的身躯在泥泞中奔跑显得有些笨拙,但速度竟也不慢,紧紧跟在燕十三侧后方。
一人一羊刚冲出草料间不过十几步远!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木头断裂、瓦片崩飞的可怕声音!
燕十三猛地回头!
只见紧挨着草料间的马棚一角,一根被火焰烧断了根基的巨大顶梁柱,在狂风和自身重量的拉扯下,如同被伐倒的巨树,带着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朝着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也是黑羊此刻落后几步的位置——当头砸下!
断裂的巨木裹挟着烈焰,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撕裂雨幕,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落后几步的黑羊当头砸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燕十三甚至能看到燃烧的木头碎屑在风雨中狂舞,看到火星如同赤红的毒虫般四散飞溅。那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掀翻。而那头黑羊,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惊呆了,巨大的身躯僵在原地,浑浊的眼中倒映着那片迅速放大的、燃烧的死亡阴影!
救?还是不救?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过燕十三的脑海,根本来不及思考利弊!胸腔里那股被一路压抑、被这头羊的眼泪和方才的示警所搅动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躲开!”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身体的本能再次超越了思考!他猛地拧身,左脚在泥泞中狠狠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黑羊的方向反扑过去!同时,右手紧握的短刀被他用尽全力,朝着那根砸落的燃烧巨木末端猛掷而出!
呜——!
短刀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化作一道雪亮的寒光!
当啷!
一声脆响!刀锋精准无比地劈砍在燃烧巨木末端一根斜伸出来的、相对细小的枝杈上!
火星四溅!
那枝杈应声而断!
就是这一斩!
砸落的巨木轨迹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偏转!原本垂直砸向黑羊头顶的轨迹,变成了斜斜地、擦着黑羊庞大的身躯边缘轰然砸落!
轰!!!
燃烧的巨木如同陨石般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泥浆、火星、滚烫的水汽混合着木屑碎片,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向四周猛烈迸射!
一股巨大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燕十三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整个人就被这狂暴的冲击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院墙边一个废弃的石碾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眼前一黑,喉头腥甜!
噗!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冰冷的雨水。
烟尘弥漫,火光照亮了雨夜。燕十三挣扎着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透过弥漫的烟尘和水汽,焦急地寻找那头黑羊的身影。
烟尘稍散。
只见那头黑羊,就站在距离那根熊熊燃烧、兀自散发着恐怖高温的巨大残骸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它巨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浑身的黑毛被热浪燎得有些卷曲,散发出一股焦糊味,颈侧刚刚包扎好的布条也被迸溅的火星燎破了一小块,露出下面鲜红的皮肉。但它还活着!正惊魂未定地、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差点将它砸成肉泥的巨木,又猛地转向燕十三的方向。
当它的目光触及到燕十三嘴角刺目的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时,那巨大的羊眼中,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光芒——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是对那根燃烧巨木的深深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感激!那眼神,几乎要将燕十三整个人都灼穿!
它庞大的身躯动了动,似乎想向燕十三靠近。
“别过来!”燕十三忍着剧痛,嘶声喊道,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后背撞在石碾上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就在这时,脚店方向传来更加嘈杂混乱的呼喊,救火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还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嚎。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但火势似乎暂时被控制在了后厨区域,没有继续向这边蔓延。
燕十三背靠着冰冷的石碾,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和汗水。他看着几步之外同样惊魂未定、却用那双复杂到极致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黑羊,胸中翻腾着惊涛骇浪。
是巧合?还是……
这头羊,先是示警撞门救他脱离险境,如今,又因为他下意识的回救,在鬼门关前被拉了回来。这一人一羊之间,竟在这诡异的雨夜,阴差阳错地完成了一次生死互换的救赎。
它到底是什么?那双人一样的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冰冷的雨水顺着燕十三的额角滑落,流进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后背撞击石碾的剧痛如同无数根钢针,随着每一次呼吸狠狠扎进肺腑。他强忍着眩晕和翻腾的气血,扶着粗糙冰冷的石碾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内伤,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几步之外,那头黑羊依旧站在原地,庞大的身躯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它浑浊的巨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燕十三,那眼神里的感激如同实质,几乎要流淌出来,却又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深深的哀恸。当看到燕十三挣扎站起、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时,它庞大的身躯不安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呜咽般的嘶鸣,像是在询问他的伤势。
燕十三没看它,或者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那眼神里蕴含的东西太重,重得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心肠早已磨硬的镖师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烟尘和焦糊味呛入肺中,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抹去血迹,目光投向主屋方向。那里的混乱还在继续,但火势似乎已经被控制住,只剩下滚滚浓烟还在升腾。救火的人影在烟雾和火光中晃动,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低语。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个赵天德……燕十三的心猛地一沉。混乱之中,那老东西会不会趁机对羊下手?或者……
他强忍着剧痛,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草料间旁边的马棚入口——他们的马车就停在马棚里。黑羊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庞大的身躯紧紧挨着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安全感。
马棚里弥漫着牲口受惊后的骚臭味和焦糊味,所幸火势没有蔓延进来,只是靠近主屋一侧的棚顶被烤得发烫,几处地方还在冒着青烟。他们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车辕和车厢上溅满了泥点和灭火时泼洒的水渍。
燕十三走到车后,目光落在那个被重新捆扎过、但依旧破了个大洞的木箱上。他伸出手,用力拉了拉捆绑的麻绳,还算结实。然后,他转向黑羊。
“进去。”他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黑羊巨大的身体微微一僵,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那个破洞的木箱,又看了看燕十三苍白的脸和嘴角未干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似乎在哀求。
“进去!”燕十三的声音陡然转厉,牵动了内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虽然刀刚才掷出去砍木桩了,但刀鞘还在。
黑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它看着燕十三按在刀柄上的手,又看了看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木箱破洞,最终,那双浑浊的巨眼里,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漫过。它低下了巨大的头颅,认命般拖着沉重的步伐,笨拙地、一步一挪地走向那个破开的木箱。
它庞大的身躯费力地挤进那个对它来说显得过于狭窄的破洞,钻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沾满泥污和草屑的黑色臀部在外面。它在里面艰难地调整着姿势,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和木板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燕十三沉默地看着,胸中那股翻腾的情绪更加复杂。他不再犹豫,迅速抓起地上散落的、之前捆扎木箱断裂的麻绳,重新将破口处用力捆紧,确保黑羊无法再轻易撞开。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带着痛楚地吐出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缓缓滑坐在地,闭上眼睛,努力调息,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剧烈的疼痛。风雨声、远处脚店残余的嘈杂、马棚里牲口不安的响鼻……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泥泞中由远及近,停在了马棚入口。
燕十三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刀锋,射向入口的阴影处。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是脚店的老板娘红姑。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袄裙沾满了黑灰和水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显得狼狈不堪。但她的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越过燕十三,直直地落在他身后那口重新捆扎好的破木箱上。
“这位爷……”红姑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您…您没事吧?刚才那火…吓死人了!好在发现得早,只烧了小半个灶房……”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木箱,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的东西,“您…您这箱子里的‘货’…没吓着吧?刚才那动静大的……听着像是活物?”
燕十三扶着车厢壁,忍着剧痛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红姑探究的视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未干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点受惊的牲口罢了,不劳老板娘费心。”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火是怎么起的?”
红姑似乎被燕十三冰冷的态度慑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这才收回目光,脸上重新堆起惯有的、带着市侩和疲惫的笑容:“唉,别提了!都怪那新来的蠢伙计,灶膛里的火没看住,火星子溅出来燎着了堆在旁边的干柴!风又大!一眨眼的功夫就烧起来了!真是晦气!”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在老天保佑,人没事!就是这店…唉,怕是几天做不成生意了……”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瞟向燕十三身后的木箱,又瞟向燕十三苍白的脸色和胸前的血迹:“爷,您这伤……看着不轻啊?要不要我去给您找个跌打郎中瞧瞧?这野狐坡虽然偏,前些年倒是有个走方郎中常来,手艺听说还不错……”
“不必。”燕十三干脆地打断她,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小伤,不碍事。老板娘自去忙吧,我们天一亮就走。”
红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道:“哎…哎,好,好。那爷您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她又看了一眼那口沉默的木箱,眼神复杂难明,这才转身,踩着泥泞,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马棚。
燕十三盯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眉头紧紧锁起。
走方郎中……前些年常来……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影,在他心中悄然浮现,却又抓不真切。这脚店,这老板娘,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重新坐回冰冷的泥地,背靠着车厢壁,闭上眼睛。后背的剧痛和胸腹间的翻搅并未减轻,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木箱里那头黑羊。刚才它钻进木箱前那绝望悲伤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示警、救人、通人性……还有那滴人一样的眼泪。这绝不是一头普通的羊。
赵天德那个老东西,带着这样一头诡异的羊,去一个连本地人都不知道的“镜冢”……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而自己,又该如何在这步步杀机的漩涡中,保全自己,完成这趟越来越诡异的镖?
冰冷的雨水顺着马棚破损的顶棚缝隙滴落,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燕十三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无论如何,先撑过这一夜。天亮了,路还要继续走。谜底,或许就在那个神秘的“镜冢”。
风雨在黎明前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不再是倾盆之势,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天光透过厚重的铅云,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勉强照亮了野狐坡脚店这片劫后余生的狼藉。
燕十三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一夜未眠。内腑的伤势在冰冷的湿气和持续的紧张下,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他闭着眼,但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楼上那个姓赵的老怪物,以及这马棚附近任何可疑的动静。
木箱里异常安静。那头黑羊自从被重新关进去后,就再没发出过任何声响,仿佛彻底认命,又或者……是在积蓄着什么。
当灰白的天光勉强能让人看清道路轮廓时,燕十三猛地睁开了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丝毫困倦,只有冰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觉。不能再等了。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变数。
他强忍着剧痛站起身,走到马棚角落,找到蜷缩在草堆里、同样一夜没睡踏实的两个趟子手。
“起来,套车,准备走。”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个趟子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脸上还带着昨夜火灾的惊悸,不敢多问,连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去解拴马的绳索。
燕十三走到车厢尾部,目光落在那个重新捆扎好的破木箱上。他沉默片刻,伸手用力拉了拉麻绳,确认足够牢固。然后,他屈起手指,在箱壁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马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木箱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里面的东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回应。
燕十三不再理会,转身走向马车的驾驶位。他需要亲自驾车,确保这最后一段路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脚店主屋方向传来。老板娘红姑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了过来。
“燕镖头!这么早就要赶路啊?您这伤……”她将热气腾腾的碗递过来,里面是浑浊的、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刚熬好的,加了点姜片,驱驱寒气。”
燕十三的目光在那碗浑浊的汤水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红姑脸上。她的笑容依旧带着市侩,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和……探究?尤其是她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车厢尾部那个木箱。
“不必。”燕十三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温度,“赶路要紧。”
红姑的笑容僵在脸上,端着碗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哎…这…好歹垫垫肚子,这一路风雨……”
燕十三不再看她,径直翻身跃上驾驶位,从旁边哆哆嗦嗦的车夫手里接过了缰绳和鞭子。
“套好了就出发!”他对着两个趟子手喝道。
两个趟子手不敢怠慢,连忙将最后几根绳索系紧。
红姑端着那碗渐渐冷掉的汤,站在泥泞里,看着马车缓缓驶出马棚,驶上依旧泥泞不堪的官道。她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口破旧的木箱,直到马车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之中。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她低头看了看手里冷掉的汤,又回头望了望被烧毁小半、兀自冒着青烟的脚店主屋,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店里。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冰冷的雨水填满。
车厢内,赵天德如同昨日一样,将自己裹在宽大的旧蓑衣里,缩在角落的阴影中,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木雕。只是斗笠的阴影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会睁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在燕十三绷紧的后背和那口沉默的木箱之间来回扫视。
燕十三全神贯注地驾驭着马车,尽量避开最深的泥坑,但颠簸依旧剧烈。每一次大的颠簸,都让他胸口的钝痛加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雨幕中模糊的道路和两侧荒凉的山野。
时间在车轮单调的呻吟和冷雨的敲打中缓慢流逝。官道逐渐变得狭窄崎岖,两旁的乱葬岗和荒草坡被更加茂密、更加阴森的原始山林所取代。参天的古木枝桠虬结,遮天蔽日,即使在白天,林间也显得幽暗昏沉,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腐烂树叶的味道。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带着一种山林深处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水和碎石的声音,以及拉车牲口沉重的喘息,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燕十三的心弦越绷越紧。这种地形,是劫道者最钟爱的狩猎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入一段更加狭窄的山道。道路一侧是陡峭湿滑、长满青苔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被浓密树冠遮蔽的幽暗山谷。雨虽然小了,但山涧升腾起的浓雾却弥漫开来,能见度极低,几步之外便是一片白茫茫。
“都打起精神!”燕十三沉声喝道,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失真。他握紧了鞭子,另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话音刚落!
嗤嗤嗤——!
数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上方浓雾笼罩的山壁密林中激射而出!
是弩箭!
冰冷的箭镞撕裂雾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无比地射向拉车的两匹驽马和驾驶位上的燕十三!
“敌袭!!”燕十三瞳孔骤缩,厉声咆哮的同时,身体如同装了机簧般猛地向车厢内扑倒!
噗噗噗!
沉闷的入肉声响起!拉车的两匹驽马同时发出凄厉痛苦的悲鸣!一支弩箭深深射入头马的脖颈,另一支则射穿了第二匹马的腹部!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擦着燕十三翻滚躲闪的背脊飞过,钉入他刚才坐着的硬木车板,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咴咴——!”受伤的马匹剧痛受惊,疯狂地扬蹄挣扎,马车瞬间失去控制,如同醉汉般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猛烈地左右摇摆!车厢剧烈地颠簸倾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翻下山谷!
“稳住!”燕十三在翻滚中抓住一根车辕,稳住身形,对着车厢内惊骇欲绝的两个趟子手嘶吼。他目光如电,扫向弩箭射来的方向——浓雾弥漫的山壁上方,影影绰绰能看到七八个快速移动的黑色人影!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抢‘货’!”一个粗嘎凶戾的吼声从浓雾中炸响!
紧接着,更多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浓密的山林中窜出!他们穿着破烂的皮袄,脸上蒙着脏污的布巾,只露出凶狠贪婪的眼睛,手中挥舞着锈迹斑斑的砍刀、铁叉和木棒,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嚎叫着从前后两个方向朝着失控的马车猛扑过来!足有十几人之多!显然是一伙盘踞在此、惯于杀人越货的山匪!
“抄家伙!守住车厢!”燕十三对着吓傻了的趟子手和车夫厉喝,同时手腕一抖,缠绕在腰间的精钢链子镖如同毒蛇般滑入掌心!他目光死死锁住冲在最前面、那个手持鬼头砍刀、身材格外魁梧、似乎是头目的匪徒!
马车还在失控地左右摇摆,濒死的马匹疯狂挣扎,拖拽着车厢冲向道路边缘的深谷!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车厢内部炸开!
那个刚刚被燕十三重新捆扎好的破木箱,侧面箱板再次被一股恐怖的力量由内向外硬生生撞开!碎裂的木屑如同暗器般四射飞溅!
一道巨大的黑影如同出膛的炮弹,裹挟着浓烈的膻腥气和一种决绝的疯狂,猛地从破开的木箱中冲撞而出!
是那头黑羊!
它颈侧缠着的布条早已在剧烈的冲撞中崩裂散开,露出下面狰狞翻卷、兀自渗血的伤口!它浑浊的巨眼此刻却爆射出骇人的红光,死死盯住前方那个扑向燕十三的魁梧匪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狂暴、完全不似羊鸣、反倒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
“咩嗷——!!!”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头体型庞大的黑羊,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它四蹄猛地蹬地,巨大的身躯在湿滑泥泞的山道上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完全无视了那些扑向马车的其他匪徒,目标明确至极——直扑那个手持鬼头砍刀的魁梧匪首!
它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那匪首显然也没想到一头“牲口”竟然敢主动攻击自己,而且气势如此凶悍!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地横刀格挡!
然而,黑羊根本没有攻击他!
就在即将撞上匪首的瞬间,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极其灵巧的变向!如同鬼魅般擦着匪首的刀锋掠过!坚硬的羊角甚至刮到了匪首的手臂,带起一串血珠!
黑羊的目标,根本不是杀人!
它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战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地撞在了匪首身后、一个正挥舞着铁叉准备刺向失控马车的匪徒身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那匪徒猝不及防,如同被巨石砸中,惨叫着被撞得离地飞起,直接摔进了道路外侧浓雾弥漫的深谷!惨叫声迅速被浓雾吞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扑上来的匪徒动作都为之一滞!
而黑羊撞飞一人后,巨大的身躯借着惯性,毫不停留,四蹄在泥泞中疯狂刨动,喉咙里发出震慑心魄的咆哮,竟然朝着山路前方浓雾深处狂奔而去!它奔跑的姿态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张狂和挑衅,巨大的蹄子踏在泥水里,溅起高高的泥浆!
“妈的!是头疯羊!”被刮伤手臂的匪首又惊又怒,看着自己手下摔下深谷,更是暴跳如雷,“别让它跑了!那羊不对劲!抓住它!那‘货’肯定在它身上!追!”他完全被黑羊这疯狂的挑衅行为激怒了,也顾不上去管那辆即将坠崖的马车和车上的燕十三等人,挥舞着鬼头刀,嘶吼着率先朝黑羊逃跑的方向追去!
“追!”
“抓住那头黑羊!”
“别让它跑了!”
其他匪徒被头目一吼,又看到黑羊如此“值钱”(在他们看来,能让头目如此暴怒追击的,必定是极其贵重的“货”),立刻嗷嗷叫着,放弃了眼前的目标,一窝蜂地跟着头目,朝着浓雾深处黑羊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匪徒,竟被一头狂奔的黑羊,硬生生地引开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黑羊破箱而出,到撞飞匪徒引走群匪,前后不过几个呼吸!
燕十三死死抓住车辕,看着那魁梧匪首带着手下如同潮水般追着黑羊消失在浓雾中,听着那越来越远的呼喝叫骂声,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那头羊……它又一次救了他!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引开了致命的敌人!
为什么?!
它到底是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愤怒、愧疚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热流,猛地冲上燕十三的头顶!他猛地看向那口被彻底撞开、空空如也的木箱,又看向浓雾弥漫、黑羊和匪徒消失的方向,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你们!稳住马车!把死马卸下来!”燕十三对着吓瘫在车厢里的趟子手和车夫厉声吼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嘶哑变形。他不再犹豫,脚尖在马车的残骸上一点,身体如同大鹏般腾空而起,朝着黑羊和匪徒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浓雾弥漫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