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

走出教学楼时,天色昏暗,习习晚风浸着凉意,亦捎来淡淡花香。

一抬眼,竟然看到一树白玉兰,安安静静地绽放。

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去。朵朵玉兰在傍晚的天色下格外惹眼,似白玉,点缀枝头。许是嗜酒的缘故,我一直觉得玉兰的形状像精致的酒盏,花香酒香,浅酌一口,也不知醉了谁。

玉兰花适合这样仰头观赏,也应该被这样仰视。远观而不可亵玩间,纯白花朵更显得清冷出世,宛若天人之姿。

我低头,淡淡地笑,任凭自己思绪驰骋,去想那些不该回想的往事,和那个不该回忆的人。

小时候我心里有个崇拜的人,在偏远贫瘠的小村子里,他为我带来的是童话般的花海,和世界的图景。我仰望他,追随他,也因为他,在自己心里装满了固执的希望。

他是我舅舅,也是小村子里出了名的传奇人物。初中念到一半,自作主张辍学出外打拼,修鞋打铁卖小吃,不知做过多少营生,数年后竟成了个小老板,衣锦还乡。于是风风光光买了村里第一辆车,成了第一个搬去城里住的人。

这些让我惊诧,可我更关注的是他做的生意——绿化。在我眼里那就是整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修枝剪叶,好不有趣。没过多久,外婆家荒着的几亩地全被舅舅用来栽种花木,郁郁葱葱,让人一眼望去,似乎就望到了这个家蒸蒸日上的未来。

春暖花开,外婆家处处花香。我像个骄傲的公主,巡视着花花草草,轻轻抚摸过枝干,满意地笑弯了眉眼。

舅舅从小就疼我,此时更像个国王,为我带来新奇的一切。做工精细的裙子,我父母买不起的品牌运动鞋,让我惊叹不已的mp4…我感叹着未知世界的浩大与美丽,憧憬着像舅舅一样的未来。每次外公外婆去给花木松土施肥,我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去帮忙。在我心里,会侍弄这些花木,它们就能带来一切。

无人在旁时,少女心思作祟,也会摘几朵花别在发间,做着天真烂漫的梦。

有次夜里风雨大作,刚开的玉兰遭到摧残,满地铺着大朵大朵的白花。也许是不小的损失吧,但我却有些暗喜。玉兰高居枝头,平时我是摘不到的。于是赶紧跑去抱了几朵回来,小小的手捧着花朵,想象着自己能变成拇指公主,躺在玉兰制成的摇篮里,甜酣睡去…

现在回想这些,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那时天真无邪,总觉得世界光明一片。那时舅舅还没有误入歧途,赌债累累,毒瘾缠身…我和父母一家三口也还没有被他牵连,欠下对普通家庭来说不啻天文数字的债务。

一切都仿佛在瞬间崩塌。舅舅不知躲去了哪里,家里提起他时,竟连他的生死也不知。人走了,债却躲不掉,对着涌进家门的债主,外公外婆的腰似乎一夜间就佝偻下去。仅有的花木都被挖走了,聊以抵债。黄土里只剩下一个个大坑,那是我心上的伤疤。

替舅舅背了债的父亲开始酗酒,烟也抽得更凶。父母对我依旧疼爱,但我知道自己开始担起了更多的期望和责任。那笔债我问过。用那时狭隘的目光来看,只有大学生才能挣那样多的钱来偿还。农村孩子,我没有更多选择。

没见过什么世面,每天死读书,倒也一路顶着尖子生的名号直到高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也叛逆过,虚荣过,放弃过,但我想到父母给我筹学费时向亲朋低声下气的样子,想到他们日渐愁苦苍老的脸,我知道,我没有资格。

高三时成绩足够稳定,模考也冲进过全市前列。似乎所有人都把那年考入北大清华的名额压在我身上。但你们都知道的,上天从来不喜欢一帆风顺。

从不怯考的我,在高考考场里控制不住地颤抖。深呼吸,喝水,掐自己,毫无作用。答题纸上的字歪歪扭扭,铃声在我写完作文前无情响起。

完了。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大字。

恍恍惚惚,甚至不记得怎样考完了后面几场。只是结束所有考试后,我在身边同学的欢呼声里慢慢走开。我在害怕,我知道,父母在校门外,在等着我“凯旋”。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难过。扯开笑,用不像自己的声音对他们说,“嗯,挺好。”

后来如何呢。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呀。只是此刻我走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大学里,一个人看着玉兰花,一个人低头往前赶路。

什么时候习惯低着头走了?也许是看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天,也许是父亲醉酒后背着我躲起来哭的那天,也许是跨入这所和自己的梦想大相径庭的校园那天。也许更早,早到舅舅的那些花木被债主挖走那天。那些深坑,那些年少的伤疤。

我突然觉得,大朵的玉兰花里,一定住着一个小姑娘的。安静地不问世事,只做着她甜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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