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高速时,林小满正趴在副驾上数路牌。淡蓝色的指示牌被海风蚀出细小白斑,像晒了太久的贝壳,她数到第三十七块时,陈默忽然踩了刹车。
"看那边。"
视线越过挡风玻璃撞进一片晃眼的蓝。不是天空的瓷蓝,是带着盐粒的、沉甸甸的靛蓝,在午后阳光里泛着碎金似的光。几百艘渔船挤在码头,桅杆像被砍断的芦苇丛,密密麻麻戳向天空。红旗在风里噼啪作响,有穿胶鞋的渔民扛着网兜跑过,腥气混着柴油味漫进车窗,林小满忽然坐直了。
"开渔节?"她扒着窗户看,渔网在甲板上堆成小山,有人正往船尾搬冰砖,白气丝丝缕缕缠上锈迹斑斑的船身。
陈默调了车头:"赶上了。"
他们本来是要去海岛的。后备箱里塞着泳衣和防晒霜,导航终点设着某个冷门沙滩,却在半路被这场盛大的喧闹勾了魂。民宿老板是个卷头发的本地女人,听见他们要住下,眼睛亮得像渔火。
"你们来得巧哦,"她往玻璃杯里倒蜂蜜水,"今天刚开海,晚上码头有夜排档,梭子蟹论盆卖。"
林小满的注意力全被窗外的动静吸走了。穿迷彩裤的男人正把泡沫箱往三轮车上搬,箱缝里渗出的冰水在地上积成小水洼,映着他弯腰时露出的后腰——晒成深褐色,像浸过海水的礁石。有蟹腿从箱角探出来,青灰色的,带着细密的绒毛。
"真的有那么多?"她回头时,蜂蜜水在杯壁上挂了道甜腻的弧线。
"多到你看到就怕。"老板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去年有个游客,一顿吃了八只,第二天直喊再也不想见螃蟹。"
傍晚的码头像被撒了把火星子,一下子燃起来。太阳没入海平面时,天是粉紫色的,渔船归港的马达声此起彼伏,像无数头巨兽在低吼。穿蓝布衫的女人们守在跳板边,见男人扛着网兜下来,就抢上去解开绳结。网眼里滚出的梭子蟹青中带黄,张着螯钳乱舞,啪嗒啪嗒掉在水泥地上。
"活的!都是活的!"有人举着手机拍照,被蟹钳夹了裤脚,惊叫着跳开。
排档就支在码头边,塑料桌拼成长龙,底下是摇摇晃晃的小马扎。穿花衬衫的老板挥着锅铲,油星子在煤气灶上炸开,混着葱姜的香味飘出老远。林小满刚坐下,就看见隔壁桌端上来一个白瓷盆,堆得冒尖的梭子蟹红得发亮,螯钳被红绳捆着,却还在微微颤动。
"要十只!"她冲老板喊,声音被海风卷得发飘。
陈默拉她的胳膊:"先少点,吃不完。"
"不行,"她眼睛亮晶晶的,"老板说过了这村没这店。"
第一盆蟹上来时,林小满差点忘了怎么呼吸。热气裹着鲜甜味扑过来,蟹壳被蒸得泛着珍珠似的光泽,掰开时,橙红色的蟹黄顺着指缝往下流。她咬了一大口,鲜得舌尖发麻,蟹黄黏在嘴角,像涂了层金色的蜜。
"慢点吃。"陈默递过纸巾,自己却没动,只是看着她笑。他总是这样,好像看她吃东西,比自己吃还香。
暮色渐浓,码头上的灯全亮了。白炽灯悬在竹竿上,把海面照得一片通明,远处归港的渔船像剪影,正慢慢往光亮里靠。排档里越来越热闹,有人划拳,有人唱歌,跑调的歌声被海风卷着,飘出老远。
林小满已经吃了四只蟹,指尖全是腥味,却舍不得停。她剥开一只蟹的腹部,雪白的肉嵌在壳里,像一块浸了水的玉。她挑出来,递到陈默嘴边:"你也吃啊。"
他张嘴咬住,慢慢嚼着:"真鲜。"
"是吧?"她又剥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比超市买的冷冻蟹好吃一百倍。"
正说着,隔壁桌忽然一阵欢呼。几个渔民模样的男人举着啤酒瓶站起来,其中一个黑瘦的汉子嗓门特别大:"今天收成好!我请客!再来十斤蟹!"
老板应着,从泡沫箱里捞出一大串梭子蟹,青灰色的蟹在他手里张牙舞爪。林小满看着那箱里堆得满满的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带她去菜市场,她总缠着要买梭子蟹,爸爸每次都只买一只,说"贵,省着点吃"。那时候的蟹肉,她能啃半个小时,连壳缝里的碎肉都要用牙签挑出来。
"怎么了?"陈默发现她在发呆。
"没什么,"她摇摇头,又咬了口蟹肉,"就是觉得,这样吃到爽,真好。"
他伸手,擦掉她嘴角的蟹黄:"以后每年都来。"
夜色越来越深,海风吹得更凉了。排档里的人渐渐少了,老板正收拾桌子,铁盆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林小满靠在陈默肩上,看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光束扫过海面,像在抚摸那些沉睡的渔船。
"我撑得走不动了。"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声音懒洋洋的。
"我背你。"他蹲下身,后背宽阔又温暖。
林小满趴上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点海腥味。他走得很慢,脚步声踩在码头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响。海风吹过,带来远处渔船的锚链声,还有隐约的鱼腥味。
"你闻,"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空气里都是大海的味道。"
"嗯。"他应着,脚步稳稳妥妥。
路过一个还没收摊的小摊时,老板喊住他们:"姑娘,带点蟹回去吧?刚上岸的,便宜卖了!"
泡沫箱里的梭子蟹还在动,青灰色的壳上沾着湿沙。林小满看着它们,忽然笑了:"不了,"她拍了拍肚子,"今天已经吃够啦。"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小满忽然想起什么,戳了戳陈默的背:"你说,这些蟹在海里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吃到爽?"
他笑了:"大概想不到。就像我们,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夜晚,走在开渔后的码头。"
海风掀起她的头发,拂过脸颊,带着咸咸的湿气。远处的浪声哗哗作响,像谁在低声哼唱。林小满把脸贴在陈默的背上,感觉自己的心跳和他的脚步慢慢合上了节拍。
她想,有些快乐就是这样的。不是计划好的,不是强求来的,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开渔节,像这一肚子撑到发胀的蟹肉,像身边这个愿意背着她走夜路的人。
简单,饱满,带着大海的鲜味,在潮声里,酿成了一场盛大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