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路上飞奔的是甚

一声巨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大的声音,大得地都在颤抖。

每天醒来我都无所事事,不用梳头,不用洗脸,不用换衣服,不用做事,不用吃饭……我就坐在山坡上,看天上白云飘过,看对面山坡的草黄了又绿,绿了有黄。我才到这儿来时,开始还有家人一年来几次,渐渐地来的人我不认识了,再后来,就没人来看我了。我也乐得清闲,每次来都闹闹嚷嚷,哭哭啼啼,烟熏火燎,让我不得安身。

我知道,这儿离我原来生活的村子不远,放羊的,挖草药的常从我边儿上过,那些种地的挖土挖到石子儿的声音也会传到我耳里来,还有那些婆姨们东家长西家短嘻嘻哈哈的玩笑声,春天里汉子们撩人的歌声,我都听得真切,开初还有偷窥的愉悦感,比如有一次竟然有两人在我后面做那苟且之事,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存在,真是可恨。渐渐地,这些被我自动忽略。只是,我看他们的衣服变了又变,不变的却是他们脸上的神情——眉头轻攒,眉尖下滑,嘴角也朝下弯,目光暗淡,呼吸急喘而轻浅,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近些日子,我发现人几乎不到我这儿来了,只有一两只野狗偶尔路过撒泡尿,猫儿叫春的声音听起来不太舒服却也只远远传来,再也没有汉子们的歌声,婆姨们的浪笑,只有风呼呼地吹过那棵茂盛异常的桂花树。桂花树全然不管周围的茅草是如何的疯狂,他漠然地看着它们匍匐在他脚下枯荣。我喜欢这棵桂花树,虽然他的根到处乱串,很多时候都打扰了我,但每年八月,他细细密密的小如米粒的花儿却是迷人,我常常在这种迷恋中沉沉地睡去。我也喜欢他越长越高的样子,一到夏天,他就毫不吝啬地让我在他身下乘凉,没有人修剪,很奇怪地,他就长成了大伞的样子,看起来很美。喜欢他的不止是我,还有那些麻雀。春天一到,它们就成群结队地突然飞了来,叽叽喳喳地抢地盘,搭窝垒巢,产卵孵子,把白色的排泄物拉得到处都是,虽是不雅,却是我一年里难得的热闹。

随着那声巨响,我眼见对面山坡腾起一团黄雾,黄雾散去,我惊讶地发现,山头竟然矮了两分,不可能吧?不可能!接下来的日子,再也不得安宁,一个一个的大家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笨重而灵活,嘟嘟嘟,轰轰轰,跑上跑下,原来坚硬的山石如豆腐般被它们那巨大的手臂甩得到处都是。不久,那个山头就矮了,平了。咦,那是我原来生活过的村子么?那地形儿我还记得,右边有一隆起的山丘,左边却平缓向下,下边有条小河沟,淙淙蜿蜒。不知为何,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河沟里摸鱼捧虾,被母亲一顿海揍,摸摸摸不到的屁股,嘿,竟然还隐隐作痛;我也还记得我新娶的媳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被我骗到河沟洗澡,肌肤雪白,秋波荡漾,柔夷划过我的胸膛,那股莫名的暖意犹如昨昔;我还记得,那冰冷的河水曾淹没过我的全身,原来温柔可人的溪水不知为何突然翻了脸,如糨糊一样裹着我的身子,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僵硬了四肢,僵硬了大脑,醒来时,我就在了这山坡上。

“唉!”

我不禁长叹,才发现河沟还是有的,就是变直了,那些河岸边上的绿色植物不见了,惨白的两道河堤那样晃眼,一点没有记忆中麻柳垂穗、竹姿摇曳的浪漫。

等等,那些白晃晃的是房子吗?一栋栋,一排排,几十户的人家哪住得了这么多屋子,而且家家户户都能盖楼房?矮的两层三层,高的竟然快到齐平我的眼,我极目细数,数来数去没有数清楚。虽然有规有矩,整整齐齐,却如一叠叠垒放整齐的白匣子,像什么来着?像一口口堆放起来的寿——材?对,就是像寿材!只不过是白色而不是黑色的罢了。我不喜欢那些房子,冰冷冰冷的,完全感受不到它一丝丝的灵气,不像我家的木房子,温暖而富有生气。可我再也寻不见我家的房子,寻不见窗前那株寒梅。

人来人往,那些大家伙日夜穿梭,我看到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马路初显雏形。它遇坡削平,遇沟填土,遇山打洞,遇壑架桥。好家伙,那桥架的……先是听到谷底隐隐传来“嚯嚯”之声,不几日,一根根柱子立了起来,再几日,脱掉粗鄙的外衣,巨大亮白。过一段日子,人声鼎沸,我睁开惺忪的眼,山涧两边汇聚了穿着各色衣服的人,他们大多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兴奋地指指点点。原来有着好多巨大轮子的大家伙,拖着长长的灰色的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来,看着老笨重的样子呀,可就被那纤细的绳子牵引着,一点一点往那些立得老高的柱子上送,立马天堑变通途。看着那些人来来往往,我都想上去走一走,要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要到那边山去可得走一天啊!黄色的地基上铺了石子,石子上又铺了灰色的东西,灰色的路上又铺了黑色的东西,说也怪,黑色的东西铺上去就再也看不到那些飞驰而过的东西后面浓浓的烟雾。最后再铺上一层黑色,地面上画了白色的线,煞是分明。围栏做了起来,树种了起来,再也看不到走动的人影,只有快得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在马路上飞奔,一边的从东来,一边的朝西去。

那快如闪电的都是些甚呢?我拔掉钉在我脚背上的桃木楔子,或许,我还是该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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