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六》
村口老杨树,春近,荣盛繁茂;夏至,墨绿似油滴;秋来,金叶飒飒若风铃;冬临,干枯光秃如皱皮。几十年如一,可是这村子却不能几十年如一呀!
这老杨树旁的戏台子灯一灭,老鞋匠就收拾收拾家伙式儿,蹬着小三轮儿,消失在三三两两,肩扛手提着小板凳,步履蹒跚的人群中。
傻六把那两只瘦羊往戏台子后面一拴,顺势撒了泡尿,赶赶紧地提着裤带子小跑到戏台子前。一瞅见人不多呀,就像是得了宝似地往地上一坐,似乎是要来听戏的,摇头晃脑的,可这戏都还没开始呢,这二十一二的小伙在都是满头白雪的人群中甚是扎眼呀!
“呦呵,傻六,过年啦!你也来喜庆喜庆呀!”“啊,哈哈。。”“傻六,你是不是把羊拴后面了,刘老七儿给你羊扯走叻。”“啊,哈哈。。扯了,等会我去拉回来。”“傻六,你看那台子上姑娘俊不俊,咱给你说回来当媳妇儿吧!”“啊,哈哈。。俺来听戏,不看她,管球子她长嘞啥模样。”
村里的孩子刚出生就知道傻六是傻的,爹说娘唠的,这个孤儿是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资。放五只羊,出去五只,回来就自己一人儿,都是羊自己往家跑,这天跑回来俩吧,还都瘦的跟猴似的。天天没正行,腋下夹着着几本破书,往大杨树下一坐,那四季的军大衣一裹,不是在那舔着指头捻书页子,就是盯着那老鞋匠修鞋。拴在附近的羊早都不见了踪影,吃了谁家麦,作践了谁家菜,来人骂傻六,总是挠头笑笑“啊,哈哈。。”
傻六傻不傻?傻,被人叫着叫着傻就傻了吧。
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可一切又都不是平平淡淡。
晃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村子还是如初。老杨树还是报着四季,老戏台子还是老戏台子,老鞋匠还是老鞋匠,傻六变成了老傻六。
时代在更替,看戏的人愈来愈少,听歌的人越来越多,路上那年轻人们的耳朵上都挂着耳机;老戏台下的观众也是愈来愈少,戏台子上的杂草越来越多,村里的年轻人们也不下地了,反而转向城市谋活路;老鞋匠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少,老傻六去老戏台上薅草的次数越来越多,年轻人们穿着白亮的运动鞋匆匆走在乡间土路上,头也不回,也就没有时间去嘲笑老傻六啦!
时间走得真快。
终于有一天,村委会内部决定拆了戏台子,连同前面的小广场一起分给新生的小孩子们当作宅基地。
年关又临近了,这事儿也就没大范围通知,只有几个村干部晓得。
这过年呀!挨家挨户是越来越热闹,这村里是越来越冷清。
呵,这冬天真是冷的出奇呀!
老鞋匠和老傻六俩人哆哆嗦嗦地在大杨树下瞎唠。“今儿呀!二十七儿,过个三天呀这就又该唱戏咯。”“我明天呀!就去把这戏台子上的草给清清去!”老傻六捧着书,擤着鼻涕乐呵呵地说着。老鞋匠用那裂着口子的手从嘴里拿出个小铁钉,双脚固定住那厚铁鞋掌,一瞄准儿,另一手拿着小铁锤儿轻敲一下,然后再两三下鞋底的口子便不见了。风又吹过来一阵儿,老鞋匠停了下来,用手背往下压压大棉帽的帽舌,俩手往袖筒里一塞,弓着身子,笑着说:“傻六呀,老了,还是老傻六呀!”之后再点上一锅烟,继续着手里的活。老傻六呢,还是舔着唾沫,捻着书页子。
村里人都知道这傻球子,能看懂点啥。实诚蛋子,没心眼。
傻呀!管他呢!傻就傻吧,都说他傻,傻也傻,不傻也傻。
三十儿了,这戏台子也没搭起来,台子上的草倒是一干二净了,熙熙攘攘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腋下夹着小板凳,然后回去了,老傻六也跟着回去了,临走往台子上啐了口吐沫。
正月十三儿,来拆戏台子的人都把车给架好了,挖掘机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戏台子变成了平地。
老傻六放完羊,哼着曲儿,背着手回来,看见这没了的戏台子,再看看那停在路边的挖掘机,砰砰两脚,这家伙没一点反应,自己的脚到是疼了半天。呸。
第二天村里临时决定把这老杨树也给伐了,站在路中间儿太碍事。这还没到晚上呢,老杨树也没了。确实老杨树也该死了,看着生气都没以往那么旺盛了,是呀!也该死了。
村民们说它碍事了,它就该死了。
正月十五之后,老鞋匠就再也没出现过,小锤敲在厚铁鞋掌的声再也没有了。老傻六那剩下的几只羊也没回来了。老鞋匠老了,也该干不动了,也该走了。那羊繁衍了有几代了,也该走了。
时代在更替,老戏台子没了,老杨树没了,老瘦羊没了,老村子没了,老傻六还是老傻六。
年过完了,那棵老杨树倒在地上两天还没来的急拉走呢!
树上多了几行字。
“凛冬未至,寒风已到。
寒风未到,独木已凋。
独木未凋,孤曲已终。
孤曲未终,伶人已老。”
老傻六,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