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身于教师之家的萧昊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做了几年小学老师。
他喜欢位于江南小山村的家乡。喜欢它分明却温柔的四季,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喜欢小山坡春夏流淌的深深浅浅的绿,喜欢秋天枝头红红黄黄累累的果实,喜欢冬天肃杀却掩藏不住生机的枯黄;喜欢人们的勤劳淳朴善良和对文化的敬重以及追求......
家乡的一切,他都喜欢,除了让他囊中羞涩的工资。
他不喜他到他手的那么少的工资。
像所有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他的工资比较低,每一个月180多元。原本,近200元的工资虽然低,按照当时的物价和生活水平,养活他这个没有成家、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年轻小伙子,也足够了。
但是,自从参加工作后,他就没有宽裕过。
让他的觉得生活困窘的主要原因之一,是自参加工作以来,他从来没有领过全额工资,也从来没有及时领到过工资。每月初,主管后勤的领导都会在教师会议上说:“这个月工资要推后几天下发。”“这个月工资只能发放3成。”“这个月工资发放6成。”“放心,有拖无欠,政府不会少我们老师工资的。”
让他觉得生活困窘的主要原因之二,是大学毕业后那几年,同学、朋友结婚的越来越多,送到他手上的他戏称为“红色炸弹”的请柬越来越多,礼金也随着物价上涨,一年比一年增加。
为尽量缩减开支,上班时他从家里带米去换等额的饭票;开饭,只买素菜,两毛钱一份;下饭,从家里带咸菜。周末回家吃妈妈做的饭,成了他打牙祭的最佳时候。
看到他狼吞虎咽大口吃肉的样子,爸爸总是对他瞪眼:“你是饿虎下山吗?吃相这么难看!”
妈妈总是心疼地说:“你究竟多久没吃过肉啦?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那几年,他没到街上吃过一餐饭,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上学时,还能堂而皇之问父母要钱,工作后,没理由伸手要钱了,他觉得日子没办法过了。
入不敷出之际,他只得向父母借贷。
父母戏谑:“花那么多礼金出去,你也想办法收回来呀!”
“那个经常和其他人一起来我们家的杨敏,我们都觉得很好啊!”妈妈说,“娶了她吧。”
杨敏,萧昊的高中同学,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每逢春节,萧昊请同学朋友来家里聚会,她都会参加。她和其她男生女生不一样,其他人只坐在桌前谈天说地,她却帮着萧昊妈妈忙前忙后。让她坐到桌旁吃东西,闲聊,她总是笑着说:“阿姨,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我说过很多话啦,也吃了很多啦。”
她给萧昊妈妈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哪有钱娶人家?”萧昊说,“我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啦!你儿子我长得这么高大帅气,你还怕没有儿媳妇?”
“我是怕呀!”妈妈说,“你这么大了,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周末、假期也总是在家里,谁会喜欢你呢?你要主动出击,去给我‘勾引’个儿媳妇回来呀!你这是要把我给急死!”
听妈妈把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萧昊受不了了。
妈妈并不知道,萧昊和杨敏早就走在了一起。
高中毕业后,萧昊考上了省城的师范院校,杨敏考上了省城的大专。
在萧昊的强烈攻势下,杨敏成为了他女朋友。
现在,杨敏在市中心政府机关某个部门上班,工作清闲,收入也不高。但是,两人一直相知相惜,心心相印,约好有一定经济基础后就结婚。
萧昊每每想到自己的低收入,心里都难受,他也想结婚。可是,他凭什么给心爱的人更好的生活?他有什么资本谈婚论嫁?他又怎么能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因为结婚负债累累?他又怎么能因为结婚花光父母一辈子的积蓄?
他想到改变现状的第一个方法——读书,考研究生,最好到大学任教。大四那年,他考过,可惜,失之交臂。
他不甘心啊!
每一个周末,每一个假期,他都在苦读。可是,连续三四年,录取通知都没有他的份,渐渐地,他死心了。
杨敏,一直在默默等待他的成功。
2
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窘困的生活,萧昊也不能让心爱的杨敏一直等他。
虽然他是家中独子,也想尽办法说服了父母,放他到沿海某城市打拼。
9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刮得很强劲,尤其是各沿海城市急需大量有志青年,他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一家转型中的国企。他从一个需要点技术的小员工做起,边上班,边学习,凭着为了考研锻炼出来的强悍的自学能力,他几个月就成为了技术骨干。一年后,因为能力突出,勤劳朴实,他破格成为了一个分公司的主管。
有了一定经济基础的萧昊趁春节假期,回老家把心爱的杨敏娶回了家。
婚后,夫妻俩在萧昊打拼的这座美丽的沿海城市安了家,不久,杨敏进了萧昊所在的公司,成了一名文职人员。
文职人员看似轻松,实则不然。杨敏每天和萧昊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后还经常加班写文件,工资却还不及萧昊的1/3。
萧昊心痛不已,多次让她辞职:“你别干了,就在家里吧,何必那么劳累呢?以我现在的收入,就算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能衣食无忧。”
杨敏问:“我回家有什么事干呢?”
“你想怎样就怎样啊。也可以帮我管好后勤,让我上班回来有一口热饭吃,有干净整洁的家,就行了。”
但是,杨敏不愿意:“哦,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就想让我在家做黄脸婆了?我就要上班,我能自食其力,上班使我快乐。”
“好好,说不过你,喜欢上班,就上班吧。”
一年后,两人在公司附近,靠近大学城的地块买了一套房子。
搬进新居后不久,杨敏怀孕了。萧昊威逼利诱,让她离职回家做了全职太太。
10月怀胎,瓜熟蒂落,杨敏生下了一个女儿,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谁来帮忙带娃,成了重中之重,杨敏希望孩子半岁后,能回去上班,她和萧昊商量,双方父母,只要能来都可以。
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却如此不堪地骨感。
双方父母都没有退休,没办法,杨敏只好继续待在家里带孩子,这一带就带了六七年,直到孩子上了小学一年级。
这六七年时间,萧昊爸爸妈妈寒暑假都会来看孙女,但是待的时间都不长。有时,也会带孙女回老家过寒暑假。不管怎样,杨敏都很高兴,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让人开心的呢?
但是,牙齿和嘴唇再亲都有互相撕咬的时候,杨敏夫妇和长辈之间也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小矛盾小摩擦。
凡事,杨敏都可以当成看不见,听不见,从上高中和萧昊成为同学后,经常到他家玩,她就喜欢上了他,喜欢上了他父母,也喜欢上了他家。唯独让杨敏受不了的,是公公婆婆抱着女儿的时候,经常说的那句话:“宝宝,你什么时候给我们招个弟弟呀?让爷爷奶奶带带孙子啊!
杨敏假装没有听见。
萧昊却总是据实回应他们:“生什么生?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你不知道我们的户口已经迁到了这里,我是有正式单位的人,规定只能生一个孩子!你们要我丢了工作吗?”“好像你们不是国家公职人员一样!亏得还是做老师的,说这些没头脑的话!”
萧昊父母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谁谁,偷偷生了个二孩,只降了个级别,调离了原单位。谁谁,妻子不是国家编制人员,只是申请了,就拿到了生二孩的资格,生了第二个孩子。谁谁,夫妻都是老师,妻子怀孕后,请了长病假回娘家休养,直到生下二孩,把孩子户口放到了兄弟名下,一点儿事都没有......
讲完他们经常列举的例证后的,萧昊妈妈生气地说:“工作丢了就丢了,大不了不要这份工!你自己出来做生意,做什么不行呢?难道还会没饭吃不成?”
每次听到他们吵口,杨敏都会悄悄溜出去,好像他们吵的内容跟她无关。
每一年总有那么一次两次关于生二孩话题的争吵,自小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杨敏和他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很多时候也觉得对这个几代单传的家庭来说,能有一个孙子,该多好呀!
从此以后,杨敏心里也有了一丝能多生一个孩子的期待。
可是,9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得多么严苛啊!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也不会明白,当时,究竟有多少家庭因为生二孩四处流浪,成为“超生游击队”,沦为笑柄;有多少家庭因为超生,被抄没家产。二孩政策?想都不敢想!他们一个新落户本地的家庭,哪敢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呀!
每一次吵架后,萧昊的爸爸妈妈都会气鼓鼓地马上回老家。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不需要他们帮忙照顾的时候,他们干脆好几年都不来了。
3
孩子上小学了,杨敏闲暇时间多了起来,觉得百无聊赖,想找一份工作打发时间。
经过近十年辛勤打拼的萧昊已经从小一个分公司的小领导成为了部门的负责人。
杨敏就想在萧昊部门随便做一份工。
她和萧昊商量:“我就在你部门做,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上班,同时也能抽时间照顾女儿,让她生活不会受到影响就可以了。反正现在你是部门负责人,我可以怎么样做,还不是你说了算。”
萧昊却不这样认为:“你离开职场已经六七年了,说要回来工作就能回来工作吗?有这么容易?你说说,你现在能做什么呀?打字你会用吗?打印,复印,你会吗?办公流程你都不懂了。如果你实在要重新进入职场的话,必须先学习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不然只能从最底层做起。”
杨敏也觉得萧昊的话有道理:“我就先去你公司做一个实习生吧,这一两个月我也不要工资了,只要让我慢慢学就好了。”
萧昊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他看到杨敏热切的眼神,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就试试吧。”
要上班了,时间肯定紧张。她和萧昊谈起了家务分工。最后,她只给萧昊分派了洗碗的家务活。
萧昊同意了。
刚上班的第一两天,杨敏像充满电的机器人一样,斗志昂扬,尽量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好,做好。
毕竟六七年没有没有参加工作了,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杨敏重新回到职场后,也感觉非常不适应:时间限制得很死,她甚至不能好好照顾孩子上学放学;下班后,她再没有精力好好买菜做饭,辅导孩子的学习。无论家务还是工作,都异常紧张,显得力不从心。
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她好像每天都在和时间赛跑,在冲锋陷阵。
看到家里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萧昊也很不习惯,和杨敏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多年来,他习惯了杨敏不上班时家里干净整洁舒适的环境,习惯了回到家不用做任何家务就可以享受住宾馆似的待遇,习惯了杨敏和孩子在家等候他下班回来的温馨美好......
现在回到家里,凌乱的脏兮兮的玩具,布满灰尘的地板,布满灰尘的器物,女儿一会儿叫爸爸,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说作业难,一会儿说要这要那,厨房里堆放得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还在等他清洗......他心烦意乱。
家,成了他不太愿意回去的地方。回家,让他有点儿烦。
家,原本是多么温馨和谐美好的地方啊!那是他精神的港湾,是他心灵的栖息地。
他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的工资完全足够养一家三口,而且能让一家人过得非常舒适。杨敏何必去上班呢?
两人大吵了一架。
女儿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
看到孩子受到惊吓的样子,他们又非常后悔。
冷静下来的两人觉得要好好沟通,协商,达成统一意见。
最后,还是杨敏退让了。她又一次回归家庭,但是,不甘心的她还是希望找一份可以照顾家庭,时间比较自由的工作,工资是多是少,没所谓。
她送孩子上学后,投简历,看招聘网站。
可是哪里有那样的工作啊?杨敏又一次退却了。她开始了学烘焙,学插花,练瑜伽,看肥皂剧,接送孩子,辅导孩子学习的生活。
萧昊似乎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杨敏稍稍有了点儿不安。
4
一次,杨敏和萧昊一起参加老乡聚会,杨敏听到喝醉酒的萧昊声音哽咽地说:“我家三代单传,传到我这一代,断了!续不下去了。我经常被爸妈念叨,想要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做得到呢?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难道不要工作了吗?”
听到萧昊酒后吐的真言,杨敏心里也难受,她紧紧抱着女儿,默默无言。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找了一个机会,和萧昊商量,用什么办法掩人耳目,再生一个孩子。
事在人为,夫妻俩悄悄打听,还真寻到一个他们认为绝妙的办法。
悄悄地,杨敏怀上了。
肚子快要显露出来的第四个月孕期,萧昊在离家不远的学院路给杨敏租了一间小小的最偏僻的学生公寓。
他们郑重地告诉女儿妈妈怀孕的消息,告诉她,爸爸妈妈很爱她,希望除了爸爸妈妈,还会有一个弟弟爱她,爸爸妈妈年老的时候,有个弟弟在她身边,姐弟俩互相帮助,相互扶持。
孩子很懂事,为即将有个弟弟高兴。和夫妻俩担心她接受不了会长期闹情绪,甚至产生心理阴影的想象完全相反。
看到高兴的孩子,杨敏和萧昊放心了。
他们告诉她,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妈妈肚子里有宝宝。这是家里最高级的机密。为了做好保密工作,他们甚至连在老家的爷爷奶奶都没有告诉。
孩子懂事地重重点头:“这是我们家的最高机密。我一定会坚守秘密!”
“为了妈妈肚子里的宝宝安全,我们会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给妈妈住,妈妈怀孕期间就不住家里了,但是,她会经常回来,我们也能去妈妈住的地方。”夫妻俩什么都告诉孩子,“我们要共渡难关,这几个月时间,我们一起努力。”
“好,我要学会照顾自己。让宝宝知道有一个好姐姐在等他出来呢。”孩子说。
杨敏过上了不正常的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她躲在学生公寓,不出门。晚上,学生们去学校学习了,她悄悄出去散步,偶尔回趟家。
所有的生活物资都由萧昊晚上过来陪她时带过来,女儿放学后也过来看她,陪她一两个小时,在她旁边做作业后回家休息睡觉。
一家三口的日子好像一部精彩的谍战片。
看着一天一天显怀的肚子,杨敏没有什么抱怨,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了避人耳目,怀孕前,她就想方设法到香港预定好了妇产医院,避开了在本地医院产检和生产。每一次产检,夫妻俩都像做贼一样,偷偷地去,偷偷地回来。
时间在杨敏觉得度日如年,和其他人觉得时光匆匆的不同感觉中悄然流逝。
在香港的某妇产医院,杨敏如愿生下的一个儿子。
她抱着儿子回到了自己阔别六个月的家,喜极而泣。
老家的亲人也为他们的大胆欢欣鼓舞。已经退休了的四个老人马上收拾行李来到他们身边,悉心照顾每一个大人和孩子,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
为了成全一个“好”字,杨敏费尽了心思,受尽了孤独和无聊。但是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相信,以后她的生活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