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读大学的时候选择了中文系,立志扎根图书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把这书过了一道,浮皮潦草。
工作后喜欢读严歌苓,一开始觉得惊艳,读多了也就昏昏沉沉。最喜欢的是《小姨多鹤》里的朱小环。严歌苓也不掩饰对这个人物的偏爱,在小说的最后几乎扭转了整个叙事的重心。我喜欢朱小环,是对触及到生活坚硬内丹的、巧妙而又勇往直前支持一个家庭默默向前的女性的理解和致敬。这就像天下的女儿们看母亲——突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一个唠唠叨叨的所在,变得可亲可感可敬可爱又最难割舍了。
只要有意愿,女人和女人很容易成为朋友,因为她们有天生的相知:看一眼衣服鞋子就大概知道她的喜好是什么路数,三言两语又探出三五分底。奥斯汀、亦舒、严歌苓的书,是大多数女性喜欢的,因为写的都是她们自知或不自知的心思,有聪明,有精明,有勇敢,有慈悲,也有怨怼。可听人说一旦年纪渐长,又对这些女人书提不起兴致来,因为自己已经觉醒,不再需要她们的提点了。我自觉还年轻,但是最近也看不来他们的书了,是不是我的内心已经年老了。
开学前重读《长恨歌》,只觉得是一本全新的书了,过去的记忆都重建,变成亭台楼阁,每个细部都俨然,人走在其中要大吃一惊。江南园林的移步换景,在阅读则体现在时间的维度上——书还是那本书,读者却不再是当年的读者,世易时移的微酸和甜蜜。这也是读书的乐趣之一。
某天读到程先生之死,章节题目是“此地空余黄鹤楼”。被章尾的一句话击中,长久地沉浸着,不愿出来。就想大学时对这部分毫无知觉,那时候真是小孩子的心。 “你有没有看见过卸去一面墙的房屋,所有的房间都裸着,人都走了,那房间成了一行行的空格子。你真难以想象那格子里曾经有过怎样沸腾的情景,有着生与死那样的大事情发生。” 开头的一个“你”,是作者在跟读者说话了。倾诉的欲望不可抑制,是喷薄出来的,女人的压不住的情感,如泣如诉,如琢如磨,你想听不想听,她都要说,以至于你听不听倒也无妨了。我觉得王安忆写到这里是动了情的。
严歌苓文字的通透和聪明,是让人又喜欢又容易厌倦的,因为其中有市侩和算计——不是看不起市侩和算计,而是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些,就一边觉得亲切,一边却要看轻,觉得大家半斤八两,没什么了不起。而王安忆的细腻和絮烦,是对一城一地一人深深的沉浸和爱意,把看客排除在外,是她自己的事。前者活在现实里,可以如鱼得水;后者活在审美的臆想里,只供荡气回肠。
把严歌苓的文字和王安忆的文字各幻化成一个女人,等这两个女人都老了,前一个女人拉着你手聊家常,说一生的故事,有爱有恨有声有色,跃动的画面感哗啦啦在眼前驶过。她总是在说总是在说,有未竟使命似的。后一个老太太只过一个人清寂也悠然的日子,进进出出从不多话,好像可以仙人一样千年万年地这么过下去,又好像夕死可矣。她把过去都藏起来,不说一句是非。苏青也是类似的人,只是她一生颠沛,怨怼自然多。
记得更小的时候读王朔,有人问他怎么写故事只写一段,没有结局似的。他大概说觉得写一段刚刚好,不必要非写满了。我非常同意——写故事,没必要新闻报道似的剥洋葱,只要作家对自己有交代,对读者自然有交代。 又扯到女人的心思:凡事求细求全,又不可能做到,最后必须学会厘清头绪,即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其他且就随它去吧。这种从繁到简的成长并不像写起来这么容易,懂的人自然懂,解释是无用的。 女人写女人,或被讥讽为看不清本质,不如男人写得香艳可感。但唯有女人写女人,是连着筋骨的,疼痛舒服都可互通,不必太多废话。这就像一个女人的男人和闺蜜争起来,说谁对她最了解。谁对她最了解呢?男人的了解是男对女;女人的了解是自己对自己的感同身受,虽然狭窄,但最真切。
等我老了,也做个安静的老太太,回忆都隐在皮肤的褶皱里,谁也拿不去,它们比我更安静,也比我更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