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何处话寂寥
秋水
不觉又到岁末,想想这时间竟可以不顾人的庸碌无为,自顾前行,不免满心怅惘。
记得那还在阳春三月,外面下小雨,很小的那种,如果叫真,那简直不能说成是雨,只能说是老天在地上洒了一些氤氲之气。似有若无,轻灵空濛,除此,天地再无一言,但你又仿佛觉得这世界上到处都响着软言款语,让人不由得生出满腹情思来,肉体和灵魂都惶惶然,无处安放.随手拿出一本诗词集来,想着未必可以读进去,借此获得安宁,谁知,顺手一翻,竟被张炎的一阙清平乐吸引住了;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
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这词话又让人凭添了伤感,叹息时不我待,春太匆匆,姹紫嫣红竟如幻梦一场,蓦然惊诧,惟见缤纷萎地,春已远去。可是如今,365个日子都快被我尽数消耗,却连感慨都不好意思发了。
三年前的夏末初秋,朋友珍霞从我的身边搬走了,那会儿,家里正装修厨房和卫生间,本来是个小工程,被贪心的装修工拖了俩月之久。他们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活儿揽在手上,但人只有两只手不是吗?期间,家里乱糟糟的,我的心情也烦乱异常,珍霞就在这时推开家门对我说,她要搬走了,因为正忙正乱,我甚至没在意她说了什么,隔日下楼,惊讶地看见她家的箱栊什物堆放在院子里,正等搬家公司派车来拉走,这才如梦方醒,知道她真要搬走了,分别就在眼前,不禁很受刺激。
但其实,这个结果是三年前就预设好了的。
三年前,珍霞的孩子少迟考入附近的一所高中,他们夫妇俩斟酌一下,决定把开发区自家的房子租出去,来这里租房住,好就近照顾读书的孩子,我住的小区正好有空房子,于是,两位朋友就又住一起了。三年后,少迟完成高中学业,顺利考入一所高校,他们当然要结束客居状态,回自己家去住了。
三年前,觉得三年的时间是一个经得住消磨的长度,足够朋友在一起说话、聊天,散步、看电影,彼此抚慰、进行精神上的沟通用了.。三年后,方知时间最不经用了,尤其之于亲朋,分别的时候,才想起知心的话儿还没来得及说呢,方留连处,舟车不待,让人如何不伤悲?
少迟考入了西安的一所高校,他虽然长得比一堵墙还高,但其实还是个孩子呢。他们搬走的前两天,珍霞派他来给我送些本子,我想起他爱吃甜食,就塞给他一块糕点,他因为着急出门,三两口就把巴掌大的一块糕点吞下去了,腮帮上鼓起了两个大包,我看了,一下子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来。那时候他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娃娃,还只会用“咦咦,呀呀”的字眼和人交流,躺在厂区里一座简陋的平房里。少迟小时候别提有多乖了,总是躺在床上,既然他不哭也不闹,谁要主动抱他呢?他一般都是躺着,瞌睡了就闭上眼睛睡觉,睡醒了就睁开眼睛看天花板。我那时候还上着班呢,偷功夫就去看他,我走到他的小床前,叫他,迟迟,迟迟,他就收回眼睛来看我,他长得像妈妈,大眼睛,双眼皮,眼睛黑黑的,像两粒黑炭。他有时朝我笑,有时不笑,像在想问题。迟迟小时候是圆脸盘,长大了,下巴长出来,园脸盘变成桃型脸。还是像妈妈。我只见他哭过一回,那是因为他打防疫针的地方感染了,医生让母亲珍霞给孩子热敷,热毛巾敷到患处,他就“嗐嗐”地哭两声,嘴唇瘪着,嘴角耷拉下来,样子委屈得不行,珍霞就不忍再热敷,皱着眉头对我说:
这人家哭呐呀,我的意思是,哭也得听医生的话,不记得后来怎么处理的。
往事已变陈迹,离愁别绪无法排解,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披衣起来,写了下面几句:
倏忽三年过,
挚友踏归程。
从此挥手去,
何处话寂寥。
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看见路上上学的孩子就会想到迟迟,想起他的小时候,想起他瘪着嘴巴在床上哭。想起他一天天长大了,可是模样还是像妈妈。想起他仿佛转眼间就长成了一堵墙那么高的大小伙子,走进了大学校门。现在他在千里之外。
朋友住在一起时的好只等分开了才想起来。那会儿,想她了,发一条短信,或者响一声电话,她就呱嗒呱嗒地朝我走过来。有时也不用我叫她,她有空闲了,就来找我,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 ,就先去打开屋门,这时候她还没走到门口呢,她进来往往问,就知道我来呢?我说,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她就得意地笑。
她是近视眼,估计度数不浅,所以走路不敢东张西望,只埋头看路,她又喜欢穿硬底的半高跟鞋,走路呱嗒呱嗒地响,我老远就能听到她的脚步声,然后就看见她勾着头走路,就忍不住笑起来,——没见谁像她这样认真地走路。她看见我笑,自己也笑了,把头歪向一边,开始还抿着嘴巴,马上嘴巴就咧开了,嘴角翘起来,眼睛晶晶亮,像夜里天上那颗最亮的星。可惜,我们错过了很多在一起的机会,主要赖我,总想着前头还有很多时间呢。回想起来,两个人就是正儿八经地出去过一回。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骤雨初歇,太阳还躲在云彩里,空气里充满了水汽,暑热暂且藏起来。这是夏季里的一个好日子,我就想着叫她一起去散步,我先约她过到家里来,一起吃了西瓜,还用西瓜皮擦了嘴巴。我告诉她西瓜皮可美容,她还真做样子拿西瓜皮蹭了蹭腮帮子,然后噗嗤一笑,眼睛里带一些狡黠。我们出了小区大门,顺着门前的大道一直往下走,这条路上,街景、,高楼、绿化带、一旁的公园,在我们眼里都失去了任何新鲜感,但是,两位朋友在一起可从来没有彼此厌倦过。我们走到一座高耸的酒店挡住去路时,就折返回来。返过头一个十字路口,我提议到一边的公园里,去坐到石凳上休息一会儿,她点头同意。我们落坐后,只见眼前有人拉开架势打拳,有人放开音响跟着乐曲起舞,有三三两两的人路经此地,有人又从各个出口汇聚过来,却都不吵闹,大都表现得彬彬有礼,尤其那几个舞者。让我们感觉到那种舒心又恬静的气氛,而我们的心情正是这样。一路上,我们时有交谈,对相同的人事有不同的看法时,彼此并不苟同,但心里反而非常踏实,笃信这些分歧并不能影响到两人的交情。不多时,天上露出了大片大片的蓝天,太阳有时钻出云层,露出它不可一世的面容,紧跟着,暑热也会趁机跑出来发威。但总的来说,这一个夏日的午后还算凉爽,到处都看着干净,蓝天、|白云,道路、草木。眼前绿的叶红的花,绿得翠绿,红得娇艳,草叶上还 滚动着雨水,那一滴雨水竟像一粒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煞是喜人。后来,太阳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布满了红霞,明天又是一个晒死人的日子,两位朋友不约而同地起身,挽起手臂回家了。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下午的美好。
去年的这会儿,也是在这隆冬的季节,外面呼呼地刮着风,她约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因为正患感冒,就告诉她说不能去,她又发过来微信:
啊?还以为你一口就答应呢。想她失望的样子,我就不吭声穿好衣服,和她一起去了
电影的名子有点奇怪—叫什么无问西东,表现手法和故事情节可一点也不晦涩,说的是一群知识分子在动乱的年代,如何坚守自己的信仰,并为之奉献的事迹。按时下时髦的说法,这部片子充满了正能量。也许因为正在病中,也许因为外面风寒似刀,影片放到一半,我就开始掉眼泪,后来,影片结束了,放映厅亮起了白花花的日光灯,我还是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坐在身边,只是默默,然后递过来一块纸巾。
我们住在一起时,她常常给我送来惊喜,有一天,她来到家里,两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猜我给你带什么了?看她又得意又神秘的样子,我越发觉得那谜底不容易猜出,就干脆摇头,她只好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是一本“苏东坡”,而且才五元钱。五元钱买一本喜欢的人物传记,我们觉得是弯腰捡了个金元宝,着实高兴了一回。她还送我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是迄今为之,我认为最好的一套书,每一次的阅读都能让我遇到头一次阅读所带给我的激动和振奋。我记得里面很多动人的描写:
黯淡的雾越来越浓,在克利斯朵夫后面,在他离别的国土之上,沉重的乌云中间,露出一角淡蓝的天,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大,——像萨皮纳那样的眼睛,——凄凉地笑着,隐没了,火车开走了,下雨了,天黑了。
还有:春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像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轻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
我对她说:你送了一套最合我口味的书,她就粲然一笑说:
那就值了。
她还负责给我买书,这种事我都委托给她,她总能以自己会计师的精细,反复在各个网店里浏览|、比较,买到价钱又低,质量又可靠的书籍。她深谙此道。她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当我和她讨主意的时候,她能想出一大串来,但她笑起来永远像个小姑娘。她是既入世又出世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这年的夏末初秋,她搬走已经有些日子了,有个傍晚,我出去购物,返回来时又路过和朋友一起逗留过的小公园,下意识中,我又走进去,又找到那两个熟悉的石凳,在一个石凳坐下。此时,天已经快黑了,银杏树的捎头也挑出了一弯细月,幽深的天空上,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像一个一个的小灯盏,不知道谁点亮了它们?但空气显得稠密,逼仄,没有一丝风,树的枝柯刺向虚空,一动不动,表现出一种决绝。眼前人影绰绰,树影诡谲,到处都响着切切错错的低语,像一个热闹的蜂箱。我默不作声地坐在夜色里,并不想和谁去搭讪,也不想有谁过来与我攀谈——刚才碰到一张熟面孔,在浓重的夜色里,都能看到她光洁的脸庞和洁白的牙齿 ——她在朝我微笑,我只是朝她礼貌地点下头,就走开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忧伤——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被这夜色照亮,像天上亮起来的星星。
这眼前人来人往,但没有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