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论欲望焚练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瓜,开始四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白先勇在《孽子》中以阿青为第一人称叙述,描写了一群抱团在台湾新公园的男同性恋者,主要处理的却是四类关系:社会、群体、家庭、自我。
一、社会与群体——孤独、迷茫、压抑
书中公园里的同性恋群体,是一群被社会抛弃、挤到边缘的人,他们在黑暗的掩护下,努力挣扎存活在社会边缘。虽然他们一边用身体换温饱,另一边却保持着感情的赤诚,努力维持着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在抱团取暖的公园里,他们构建了自己的社会,建立了自己的规则:掌握话语权、维系公园与主流社会桥梁的杨教头,成为神话传奇的龙子和阿凤,代表新兴势力、正当时的阿青、小玉、吴敏、老鼠。。。。。。
杨教头开办安乐乡,试图让他们构建的这套社会体系在主流社会的缝隙下存活。在不为人知时,安乐乡迎来了它的鼎盛,公园中居无定所的倦鸟勉强有了落脚之地。然而,当记者以猎奇的心态将他们的小小王国暴露在众人之下时,这个“离经叛教”的世界又怎么可能在庞大压抑的传统中苟延残喘下去呢。
于是这个小小社会又回到了公园,虽然迎接他们的是更严厉的打击,但普通人惧怕的黑暗,对他们来说却是唯一安全的避难所。
社会传统只会给异性恋者以认同,而作为性少数群体,当社会文化无法给你以认同、家庭无法给你以支持的时候,人难免会陷入孤独、迷茫、压抑。同性恋者只能在其他同性恋者的身上找寻认同,这种认同并非是群体式的认同,而是为了找寻对自我的肯定,纵使生活依然艰辛,至少自己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不必去伪装。
二、家庭——逃离家的游子,一辈子都在寻求家的谅解。
阿青因同性恋身份,被父亲赶出了家。那个家虽然破旧,却是阿青长久以来的羁绊和牵挂。阿青父亲是一位老兵,老家在四川,漂泊到台湾。他的一生充满了对家乡的怀念、对自己的不满、对生活的无奈,所以他把希望一次次寄托在家人身上,先是妻子、后是孩子。然而妻子背弃他而去,两个孩子一个早夭,一个却是不融于社会的同性恋者。在得知阿青因同性行为被开除时,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碎了,他的不幸,化为了对生活的愤恨,将阿青赶出了家。
阿青对于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有爱、有亏欠、有恨、有抗拒。就像每一个孩子和家庭的关系,小时被全面地照顾,长大后逐渐挣脱,而这个挣脱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冲突,却也是个人分离出来,认识自我的过程。
无独有偶,书中每一位公园的异乡人,背后都有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们又怕又恨那个抛弃他们的家,但又无法割舍对家的追寻。就像小玉一直想去日本,去寻找丢弃他们母子的父亲。
逃离家的游子,一辈子都在寻求家的谅解。所以书中阿青只有在傅老爷子家里常住的那段时间才分外安定,傅老爷子将自己对死去的同性恋儿子的愧疚转嫁到他们这群失落的孩子身上,公园里这群没有家的孩子在傅老爷子身上获得家的包容和原谅。傅老爷子的去世,让他们也不得不回到现实。家人之间,总有一方要主动,才能推进谅解,彼此也才能真正完整。
三、自我——纵使生活依然艰辛,至少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不必去伪装
就算生活艰难,阿青他们始终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当他一开始发现自己与普通人不同时,心里一定充满迷茫、恐惧,然而家庭没有给他足够的支持,甚至是反对、激烈对抗的。然而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自己面对。
面对真实的自己,其实不仅仅是需要勇气的,因为面对自我就等于可能会伤害家人,内心的挣扎可想而知;社会运行的习俗、制度、文化都是为大多数人设定的,与大多数人不同,等同于未来生活注定会更加艰难。
当知道这些不容易时,更多的则是迫不得己,不得已去面对、不得已去对抗。但真正接纳过自己、拥有过爱,生命的层次会更加丰富、更为厚重,那种踏踏实实、真真切切存在过的感觉,倒是胜过轻飘飘、不知七情六欲的一生。
最后,不得不佩服白先勇的文笔,他丰富、绚丽的文笔下涌动着克制的情感,像是海浪一样一层层扑面而来,在泡沫破碎前又缓缓退去。这本书明明写的是社会中黑暗的那一面,作者却用他熟练的文字,将丑陋的一面用隐喻遮盖住,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将悲情研成金粉”。这样的文字无疑可以反复阅读,它能激起人内心最直接的感受。文字背后,是作者对这样一群漂泊的人的感同身受,他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他无力阻止一切的发生,只能在文字中给他们最大的理解、包容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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