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弟弟的骨灰在安检的时候被拦下来。
安检的姑娘以为是毒品,执意不让过。我并没有多说,只拜托她向上级反映,然后等待。
手里拎着用花布包着的木盒子,里面的瓷罐安放的比较稳妥。弟弟躺在里面,一点都没有晃,就像他平时一样安静。
过安检的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抄着手淡然处之的、拿着票时不时低头看表的、拿着几张票四处张望的、扭着身体哄孩子睡觉的,不一而足。
安检的姑娘回到岗位,让我等在一旁,只是觉得拎盒子的手有些沉。看着眼前的忙碌景象,心想弟弟要是还在,肯定不愿等在队伍里,站在这个位置看人流倒是欢喜。
以前他也喜欢这样,要是人多,总要落在后面。有时等了很久,终于看着人群稀稀落落,正要动身,下一波人群又黑压压的赶上来。他朝着我微笑,让我十分无奈。
二、
折腾近半小时,终于允许通过安检。我拎着盒子直奔海边。
太阳仍然热辣辣的,气温还很高,身体感觉微微出汗。阳光从车窗外直射在我搁在腿上的木盒子,外面的花布仍然包着,但弟弟感觉不到这种热度。即使能,他也没法再告诉我。
出租车拉着我和弟弟奔向海的方向,奔向弟弟的终点。
他说想和书中说的一样,把自己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和那波澜壮阔的世界撞个满怀。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不想被装在棺材里,一点一点的腐烂,这点我不能接受。
弟弟是个有梦想的人,至少他周围的人都这样认为。他虽然很少讲话,但是生活中的每个举动都是他践行梦想的铁证。
妈妈说他每天清晨起来读书,然后写字,傍晚就在公园散步。日复一日,好像这种机械的重复中蕴含着巨大的生活哲学,也能让铁树开花。
妈妈告诉我的就这些,好像她就了解他的这些,还是她就愿意提起这些。或许是弟弟每天只有这些,无聊而又乏味的人生是不值一提的。
我从没读过他写的东西,并不是觉得可能写的不好,而是我从始至终对这些饶舌的东西不感兴趣。
后来妈妈让我整理他的遗物,我还是决定翻看下他的笔记。
这么多年,似乎我与弟弟的联系始终是处在简单的血肉亲情而不是交流上的,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共用了一个子宫。
“我早已半只脚踏入坟墓,又何必心生怜悯”弟弟在某一页中写道。
只有短短的一句,不像是自怜,倒像是一种控诉,一天下来也就得出这样寒碜的结语。
但我却突然心生一丝愧疚,并不是因为没有关心过他,而是他活着的时候始终以为我在关心他。
他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个人生活用品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呢。即便是他的文字,除过我刚刚看的,想必也很少有人看过吧。
稍微这样一想,感觉他的离去对其他人而言,影响也就很小了。
我最后只留下了他的笔记,期望能从只言片语中抓到些共同的回忆,剩下的倒觉得无关紧要。
我是庸人,以前没能帮到过他。但说句实话,他当时并没有成为我的牵挂,至少忙碌的时候没有想起过他。即使是闲暇之余,更多的是联系朋友,而不是他。
我不知道只我一人,还是做大哥的都是这样,又或者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三、
来到海边的时候人不是很多,感觉还算心安。如果有人因为看见我在海边撒骨灰,估计会上来干涉或者报警,那样确实很麻烦。
弟弟也不喜欢这样多管闲事的热心肠。他曾说这样的人很伪善,让人避之不及。到了这个时候,我当然要最后尽到做哥哥的责任,让他安静的离开。
揭下花布,打开木盒,拿出里面的瓷罐,心里堵的厉害,感觉有点想吐。看着眼前的一堆粉末,真想不到这会是弟弟。
多天前还和他视频通过话,讨论的话题也无足轻重。假如知道是现在这样,倒应该说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哪些事在人生的最后几天有更有意义呢?完全不得而知。我是庸人,想不明白。
傍晚人很少,海的尽头只剩下一点点光。海浪变得有些大胆而妩媚,像在低语、像在舞蹈,轻吻抚摸着我的双脚。
我抓了一把骨灰。也许抓到的是弟弟生前的内脏,也许是他苍白的脸皮,但现在已经无法区分。
重重的向海里一抛,并没有想象中的感觉。就像石灰一样,四散的尘埃,十分的丑陋不堪。也许这就像弟弟的生前,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是始终还是一个俗人罢了。
开始时,我还在犹豫该采用怎样的姿势。我也奇怪这个问题竟然能纠结许久,真是匪夷所思,于是也就漠不关心了。于是一气把整个瓷罐翻过来,就这样草草了事罢了。
瓷罐里还有一丝残留的骨灰。我把瓷罐完全浸在海水里,于是弟弟剩下的部分也就完全融入了大海。
这大概算是他完成的不多的心愿之一,与大海完全融为一体。
四、
回到酒店已经很晚。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同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然后拿出笔记本开始读。
褐色的封面每天与弟弟照面,页角都有些焉萎。扉页的位置写了一句话。感谢关照
我想倒不至于是写给我的,想必是写给他的朋友。但妈妈说他应该没什么朋友,他只有单调的生活和妈妈。那这句话只能是写给妈妈的了,当然这只是猜测,结果已经不得而知。
不管如何,既然笔记没有被他毁掉,应该还是允许让别人读的。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
前面的部分大多是一些读书笔记,偶尔有一些摘抄。我心想:什么嘛,原来每天憋在家,也就干些拾人牙慧的笨蛋才干的事情。
“大哥今天来,给我买了一份西市的甜品。他的生活圈子在东市,简直南辕北辙嘛,这个蠢蛋,妈妈当时也抱怨他,说何必多花这几个小时”
我似乎不太记得这件事,但是好像发生过。
“天更凉了,已经是秋天了呢。大哥今天来的时候,竟然剃了一个光头。难道他觉得这样很帅吗,还是想提醒我也是一个光头。他说这样凉快。我觉得他还是那么蠢笨无知,情商太低,完全不可理喻。”
我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会理光头,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我这么想。
“他又来了,这个人很奇怪。他总向我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工作上的斤斤计较和生活上的鸡毛蒜皮。似乎他的感情也是一团糟,真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他就没有其他的乐趣吗?是了,朋友们也和他有过同样的的困扰,这是他们的疑难杂症,真是生活的蠢蛋啊!”
弟弟这样说我完全不记得。我仔细搜刮着脑子里的每一层记忆,仍然是混混沌沌的。但他既然记下来,想必是确有其事。
但不至于说的这么绝情吧,我想弟弟才是抓不住生活重点的蠢蛋。活在情怀里面的人才是套子里的人,光有人生哲学没有生活实践是不够的。
五、
一张照片从日记里的下一页现入眼帘。一个披着齐肩长发,穿着略带咖啡色裙子的女孩,她双手叉在身前,正朝着镜头微笑。
我脑海里不断的翻腾。是了,这个女人也出现在弟弟的葬礼上。
葬礼没有通知很多人,只邀请几个亲友到场。我和妈妈觉得弟弟生前对别人的影响很小,死后也就不用声张吧。
弟弟生前的朋友一个都没有联系,但是这个女人出现在葬礼上。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反正她那时说是弟弟生前的女朋友,所以也就一同参加。
那天她没有同其他人讲话,跟我说过什么我大多也已经忘记。只记得她说自己是我弟生前的女朋友。我当时还记得她说这句的时候心想这个女人倒是挺无情的,转眼就不认人了。
后来她说她和弟弟只见过一面,其他时候大多使用信息和邮件交流。我心想果然如此,这足不出户的蠢弟怎么能交到女朋友,只能算是关系近一点的网友罢了。
她说弟弟多次在邮件里提到我,说是很感谢我一直以来的关照,感觉过意不去,还拜托她一定要转达。
哦,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记起来我弟从来不说软化,他说这些话酸的听着就害臊,更别说讲出来。
这人真是奇怪,竟然托一个女人来讲,死后还要为难生者。这才是让人感到害臊的事情,不知不觉感到有些脸红。
这个女人还说了一些和弟弟的通信,大致都是些正儿八经的交流,并没有像情人一样的情话。
想来也是,我算是一个陌生人,不至于告诉我这些。但另一方面,这个女人讨论弟弟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我对自己之前的猜测又有些确信了。
她说和弟弟有很多共通性,希望我能理解他,但是也不强求。我确实不太能够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沟通方式,我觉得这样含含糊糊的生活真是罪过。
我把照片放回原处。咖啡已经冷掉了,早已没有再看的心情,于是翻到最后一页。也只有一句话。
“我唯一存在过的证明就是我知道自己会死,我很害怕。但是,没办法,要说再见。”
尾声、
夜很深了,我决定把日记扔掉。弟弟既然已经不在,就不必再成为困扰。之前他就没有困扰过我,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一本日记而变得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