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就上了高中，学校在县城，离家足有二十多里，虽然平常都是住校，但高一高二每周回家一次，高三每月回家一次，往返全靠这辆自行车。学校食堂油水不足，每次回家都是补充营养和补给品的时候，先在家里吃几顿好饭，回学校前，父亲用一个硬纸箱装好够吃一星期的炸鲅鱼、酥肉或水饺，帮我精心地绑到后座上，绑得结实得像一座小城堡。
路途遥远，有无数的上坡下坡，我们骑的都是最普通的自行车，变速车谁也没听说过，每次来回都得骑一个多小时，好在那时候年龄小，体力充沛，而且都是搭伴骑车，一路说着笑着就到了，也不觉得有多累。最怕的就是遇到风雨交加的天气，顶风骑车不是最累的，狂风再加上暴雨，才是最艰难的行程。能够遮风挡雨的，只有一件雨衣，可雨衣只能挡住上半身，腿部和鞋子完全暴露在风雨中，几秒钟就能湿透，疾风裹挟着雨道不停地往脸上扑打，往脖子里钻，雨滴打在脸上，冰凉生疼，时间一长，雨衣的作用也不再明显，地上的雨水越积越多，又增大了车轮的阻力，我只能低着头，使出吃奶的劲拼命蹬，瞬间想起了《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骆驼祥子。如果是回家，心里还是温暖的，一进家门，父亲就赶紧帮我推走自行车，母亲心疼地帮我脱下已经粘在身上的雨衣，换上干松的衣服，再帮我灌一个暖水袋，倒一杯热茶，我抱着暖水袋，捧着热茶，不停地打冷战，哆嗦得真像风雨中的树叶。如果是回学校，再冷再累也只能自己独自承受，都是离家在外的孩子，谁也顾不上谁，能喝到一口热水就很不错了。
七年的骑车生涯，在上大学那年戛然而止。大学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丘陵地带不适合骑行，市区连自行车道都没有，市民要么开车，要么坐公交，要么骑电动车，除了偶尔几位专业的骑行者，很少看到有谁骑自行车。我仅有的骑自行车的机会，也就是寒暑假回家后了，大一寒假，有一位小学同学在县城组织聚会，我刚上大学很是兴奋，非常想和曾经的老同学们一起聊聊天、怀怀旧，时间是早就定好了，可那天非常不巧，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约好了中午一起在县城吃饭，我从早上八点就望着天空希望雪赶紧停，没想到雪越发地紧了，父母劝我给同学们打个电话吧，就说天气原因没法参加了。我牛脾气上来了，父母越劝我越倔，说大家都说好了，我不去不行，就算下刀子我也得去！父母拗不过我，只好帮我找出来最厚的衣服和装备，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实在不好走就回来，别那么认死理儿。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下定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见到同学们。没想到，那天的路况比我想象的更糟，密集的雪花遮挡了视线，厚厚的积雪阻滞了车速，骑出没多远，辐条和链条就被雪塞住了，怎么也蹬不动，我只得停下车，从路边找了一根小木棍，把车轮缝隙里的雪清理掉，可不一会儿又塞满了，于是我就这么骑一会儿停一停，骑一会儿停一停，八点半出门，十一点半才到了约定的饭店，出了一身透汗。吃完饭回家，又重复了一遍上午的经历，不同之处是下午积雪更深了，回到家已经是傍晚，父母没有多说什么，但我能看出他们的牵挂和生气，现在我也有了孩子，回头想想，自己也的确太过执拗了。
本科毕业后的暑假，我已确定要继续读本校研究生，那年我返校比较早，没什么事儿可干，突发奇想计划买一辆自行车骑着锻炼身体。这念头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先上网查了查哪儿有卖自行车的，然后坐上公交车就去了市北区最有名的二手物资集散地，目标是选一辆性能较好的二手变速山地车。之所以选二手车，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经济实力，绝对负担不起一辆新车；之所以选变速山地车，是因为青岛的路起伏不平，不能变速的车骑起来太累，而且山地车车轮粗，看起来就威风帅气。挑了半天，我被一个青岛当地的中年男摊主说动了心，他给我推荐的是一辆崭新的蓝色山地车，前三后七21档拨片变速，据他所说是翻新的车，哪儿哪儿都好，只要300块钱。300块钱可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可我看入了眼，怎么瞅怎么喜欢，一番讨价还价之后，260块成交，男摊主还拍着胸脯保证，有任何质量问题随时来找他。我满心喜悦地骑上车走了，本想一路骑回学校，没成想刚走了一半就出了状况，先是变速拨片拨不动，紧接着链子掉了装不回去，好不容易装好了，车把又歪了，手里没有工具，我自己也修不了，勉强骑到宿舍，心里实在窝火。本想马上回去找那人，转念一想，他可是本地人，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兴师问罪，恐怕有理也说不清。正巧同楼上一位研二大哥也在，身材魁梧人高马大，我跟他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大哥二话不说就陪我跑了一趟，协调的结果，摊主收回这辆所谓的“翻新车”，从屋里推出来一辆八成新的黄色山地车，说是多加50块就给换成这辆他自己骑的好车。大哥仔细查看了一下，还上路骑了两圈，确定没什么质量问题，又砍掉了十块钱，还要摊主送了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这才答应了。这辆车虽然旧一点，但和之前那辆车一对比就很明显了，车架和轮胎都更粗壮，变速器还是禧玛诺转式的，变速流畅没有挫顿感，我一骑上就不想下来了。我对大哥感激不尽，可兜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只够请大哥吃了一顿兰州拉面。从那以后，我在校园里也骑上了车，外出时只要不是太远，也都骑车来回，自己感觉可神气了，这辆车也很争气，不光没出过毛病，连气都没用打过。邻班的好友老赵也买了一辆小自行车，虽然只有三档变速，轮子还没我车子的一半大，可骑起来也很溜。开学后，他看我这辆车还不错，就约我一起骑行到学校刚搬迁的新校区，新校区离我们所在的校区足有十几公里，而且一路多是上坡，我俩沿着海边一路狂蹬，那时节正值初秋，青岛的秋老虎正厉害，路程过半我就脱力了，浑身大汗淋漓，累了个七死八活，全仗着一口仙气才挨到终点。我打心里佩服老赵的体力和耐力，蹬着那么小巧的自行车，竟然能一口气又骑回来，还一直领先我好几百米，真令我自叹弗如啊。
这辆黄色的不知道什么品牌的二手山地车，一直陪我到毕业前夕，毕业季又要论文答辩，又要到处笔试面试，天天忙乱不堪，等到工作意向明确了，很快就要离开青岛，当时快递业还不发达，邮寄包裹价格太高，我被迫忍痛割爱，把这辆车低价转让给了本地的一个中学生。工作以后，我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不算远，也不很近，如果能有辆自行车骑着上下班就再好不过了，于是我非常后悔卖掉我的二手山地车，怀念之余，只能寻找替代品，某天下班后，我在部门一位大姐的指点下，到市区南部的批发市场买了一辆二手黑色自行车，不是变速的，但看起来挺结实，价格也公道，才100块钱。这辆车的好骑程度大大超乎我的预期，而且质量格外得好，骑了一年多一次都没修过，只打过两次气，蹬起来格外省劲儿。遗憾的是，这辆车在2010年秋天的某个晚上，莫名其妙地从单位车棚里失去了踪影，再也没能找到。
我的第四辆自行车是岳父赠送的，奥迪牌的，听说是一位奥迪4S店的朋友送给他的。这辆车通身也是黑色的，大小和老赵曾经骑过的那辆差不多，也是三档变速，变速器也是禧玛诺的，骑起来也非常舒服，大品牌的做工的确不一样。这辆车骑了好几年，因为我的工作单位变动，离家远了，上下班都要开车，就把自行车搁到了储藏室，至此没再动用过。曾经有一段时间，妻子和岳父一度对骑行健身很感兴趣，就一人买了一辆Trek山地车，好几千大洋一辆，一到周末就一起环湖骑行，后来妻子怀孕，岳父的爱好也随之调整，这两辆Trek也被放进了储藏室，去和我的奥迪做伴了。
再次骑自行车，得益于市政府的一项惠民工程——公共自行车。2015年，市里开始兴建公共自行车停车桩和相关设施，在各主干道和居民密集区投放了大量的公共自行车，市民只需要凭身份证办理一张借车卡，就可以在市区任意骑行，不足一小时还能免费。我一向乐于尝试新鲜事物，第一时间体验了公共自行车，刷卡就可取车还车，自行车质量也很过硬，骑着和普通自行车并无二致，到了目的地就近停放到停车桩即可，不用担心保管问题。不过随着使用者的增加，有的停车桩车都被借空了，着急出行却又无车可借，有的停车桩都已停满，想停车得再跑很远找另一个停车桩，还有的小区或单位附近没有停车桩，便利性大打折扣。不久之后，大街小巷又出现了更加新颖的共享单车，先是ofo，然后是摩拜，接着又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各类品牌，小黄车小红车小蓝车小绿车小橙车小紫车彩虹车，争奇斗艳蔚为壮观。共享单车比公共自行车更进一步，无需办卡，扫描二维码就能借车，停车时也不需要找停车桩，随处都可停放，虽然刚开始需要押金，也不再有免费时限，但一来便利程度大大提高，二来手机扫码也更符合年轻人的口味，那段时间共享单车风头无两，创始人们也赚得盆满钵满。只可惜，好景不长，共享单车火爆后，大批资本蜂拥而入，都想在这个行业分一杯羹，过度的市场投放和同质化竞争导致行业乱局，不断有不同品牌的共享单车宣布退出或破产，再加上共享单车的“公地效应”，很多用户不甚爱惜，甚至恶意损坏或丢弃，这个行业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只留下一地鸡毛。如今，市区的共享单车只剩下了哈罗单车青桔单车等少数几个品牌，虽然又出现了共享电单车等高端产品，但共享单车总体数量比最高峰时少了大半，伴随着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大潮，共享单车的停放受到了很大限制，再也不能任意停放，使用共享单车也不再那么方便。相较之下，公共自行车停车点越来越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们不会用微信支付宝，而且过日子秉承能省则省的观念，限时免费的公共自行车又重新成为了都市新宠，世间事大抵此一时彼一时，实在值得细细品读。
从我第一天学会骑自行车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22个年头了，这二十多年间，我曾先后拥有过四辆完全产权的自行车，两辆新的，两辆二手的，骑过的自行车更是不计其数。曾经赖以出行的亲密伙伴，有的已永远消失在人海，有的被封存在地下储藏室不见天日；曾经让普通老百姓望洋兴叹的结婚大件，早已悄然蜕变为普通消费品；曾经每家每户的私有财产，正逐步被人人共享的公益物品所取代；曾经的自行车王国，如今的汽车保有量即将在全世界领衔。幸甚幸甚，我亲历了改革开放之后的大半岁月，和我的自行车们一起，见证了八零后的成长，更见证了祖国的飞速变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李虎，2019年4月16日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