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第一节
四年级放假前一天,我和爸从学校出来,去马路对面的中医研究院取药,那时候还没有中药代煎,爸的药都是由妈或姥姥用砂锅熬的,小火儿,锅沿与锅盖之间隔着一对儿木头筷子,两头儿被火烤得微黑,妈不常干家务,煎药却总由她管,隔个两三天就在走廊上立半点钟。
那会儿所有人家的蜂窝煤、煤气罐儿、大白菜和面口袋都排在自家门口,走廊是一个公开的厨房。每天晚上开饭,家家门口吊着的灯泡都打开,亮光连成一气,走廊上像开着一个小小的夜市。
小菁妈用大火翻炒着豆豉辣椒,油和火一起在绿辣椒上嗞滋啦啦地响着,胖妈家的碗大的茴香馅包子,在两个顶大的蒸笼里一起冒着白汽,眼镜阿姨慢火炖着一小锅八珍豆腐煲外加丸子汤,锅子小却香味儿极足。
家家做饭都比实际需求多着一些,赶到谁家包了饺子或蒸了一大锅发得特别好的黄米面粘糕的时候,第一锅必得分装在盘子里,由家里的小孩捧到邻居家。吃食收下,盘子并不马上归还,必得隔个一两天,装满了八宝饭或粉蒸肉,才肯衣锦还家。
妈的小药罐子很有威力,当它在火上咕嘟着一锅药的时候,整个公共厨房就变成了中药铺子。妈觉得很不过意,所以常常在晚上九点以后熬药。
走廊上只有我家的灯泡亮着,照在妈的头发上,发出一圈儿白光。药煎好,妈把褐色的药汁芘出来端进屋,姥姥总要说:“把药渣倒在楼门口,再洒上点炉灰!别踩人家一脚脏!”妈答应着,把药渣与炉灰都倒进楼下的垃圾桶。
爸的中药喝了好几年,姥姥也因此而时常地纳闷儿:“每次都请人家踩,早该好了呀。”
那天从医院出来,爸提着一溜儿大包,我提着一溜儿小包,绕了点路从河边走回来。一月底的冬天,冷得清爽而干洌,我和爸都戴着两指的棉手套,爸的手套是深棕的,我是桃红的,爸拉着我,像大花萼包着一颗小花蕾,多么的好看!
河边很冷,树都缠在草绳子里,落光了叶子以后,仿佛集体缩小了一号儿,只有河对面二热厂的烟囱,像个不怕冷的白纸片儿似的,贴在一大块被冻住了的蓝天上。
“冷吧?”爸的鼻子都红了,我没说话,一行清鼻涕自动地流下来。爸忙摘了手套,掏出手绢来帮我擤,爸的手指,也冻得像几个小冰棍似的。于是我也脱了手套,和爸不拿药包儿的手,一起插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我的手在爸的衣袋中央,像一颗极有价值的热心的小炭!
冬天的河边没有什么景致,那时候的蓝天与白云都是应当应份的,不算特殊的照顾。除了岸边几棵冻树,两面黄土堆成的河堤,虽然春夏时也长满了灰灰菜、蒲公英、车前草和喇叭花,蜻蜓与瓢虫在叶间飞舞,蟾蜍和蜥蜴埋伏在草稞子里,专等你留着神从河坡上往下出溜的时候,而没头没脑地往外那么一蹦!
到了冬天,河水上了冻,动物们都藏进洞里,只剩下一蓬蓬黄色的枯草,在小刀子似的风里瑟瑟抖动。“听说开春后河边要修公园了,野草拔了,种上花和树,天天都来遛弯儿,多么的好!”爸这样说道。
又过了很多年,这条绵延四十里的环城玉带真的被修成了公园。没有了吓人的蟾蜍,一条石头台阶,一直通到河沿边的碎石小路上。
小路左侧,是万条绿丝绦下的潺潺流水,右侧的河坡上,则遍种着三色堇、金盏菊和虞美人花,那些贴着地皮长的乙女心和姬玉露,都举着小小的青莲紫的手掌,好像涨满了颗颗夜露,又在天明后不胜娇羞似的。
河岸更被拓宽到近二十米,苗圃林立,花木扶苏。早春四月,玉兰开到极盛,树梢上缀满了鸽翼般纷飞的烟紫色大花,桃花才绽,一树挨着一树,将一条条婴粉色的臂膀含羞带笑地伸进蓝天里去。紫槿花矜持而持重,深紫色的牙状小苞,像为这粉海似的春日压了一道镶边似的。
再往前走,几乎吓了一跳,五六棵十几米高的梨树尽数吐蕊,多少条雪白的花枝颤微微遮天蔽日,微风吹来,树下一阵花雨,像个白灿灿的梦似的。
每年春天,小葵的爸都会拍很多花树的照片发给父母,三百里外的秦皇岛,花信比北京要晚着十几天。我很羡慕他,也很想把这些极美的照片都发到几十年前的那个特别冷的冬日去,告诉那个我爱的,也最爱我的人说:“河边真的修了公园呢,很多的花和树,天天都来遛弯儿,多么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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