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是老家邻居张叔的闺女,以前说起来,那可是村里的一枝花。
我们这些人,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起时我们还没出生,市场经济的浪潮方兴时我们年纪尚小。北方的村落,仿佛也是这样的成长轨迹。
那个年代,北方平原的农民,生计都来自那“一亩三分地”里。每隔几年,婚丧嫁娶,添丁添口,地要重新划分,几年又几年的下来,减的人口总不如添的多,平均到每人头上,实际到不了一亩地。
收割机刚用上没几年,再不用像以前那样打场了。初始时候,叔父辈们在田间地头,欣喜地谈论:“以后都是机械化了……”
曾几何时,村里没多少种地的了。村里的大喇叭说国家要解决农民增收问题,鼓励扶持农民发展经济产业。地里建起了一座座塑料大棚,种菜,卖菜。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几年,村民靠着卖菜稍稍赚了些钱,养家糊口总是够了。今年收入一万,第二年两万了……放在早二十年,“万元户”那可了不得,现如今三万两万的年收入,怎么也赶不上物价的增长。村民们说:“钱毛了”,钱不值钱了。
张叔和隔壁二大爷在村头碰见,相互直摇头:“种地没啥指望喽。”
每家每户的日子还得过,总要谋些生计。村里的大喇叭说南方有工厂来招工的,于是一股去南方打工的热潮兴起了。张叔家里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按张叔的话说,养儿防老,儿子那是传宗接代的,闺女早晚是要泼出去的水。儿子只要是那块料,砸锅卖铁,也得供他们读书。闺女嘛,趁早下了学,减轻家里的负担,出去打工,还能补贴家用。四妹打小透着机灵,读书的成绩实在是不错的,在邻居“白瞎了一个大学生”的感叹声中,她随着村里的婶子、姐姐们去了南方。
那年,我去了远方的城市读大学,村子里的情形渐渐知道的少了。过了半年,放寒假我方得回去。我本也不怎么爱出门,加之天也寒冷,每日几乎是围炉读书。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能感受到文字的美妙,可缺乏生活阅历,诸事懵懵懂懂,不尽了然,感受到人生如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低声吟诵着书上的诗句:“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奶奶从外进来,嘟囔着说了一句:“四闺女可是阔气喽。”
“您怎么自己出来了?”我扶奶奶坐下,拿起小铲子往炉子里添了块碳。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还有些耳背,大冬天的,怕她出来不慎跌倒。奶奶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没再言语。
年关将近,父亲打发我去奶奶那里帮忙收拾些家务,陪着老人说说话。将近胡同的拐角处,正看见奶奶踅过来,拄着拐棍,踽踽挪着脚步,我快走几步,想赶过去搀扶。听得拐角后面橐橐的脚步声,从奶奶身后闪过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袭白色的修身羽绒服,盖过小腿,蹬着的长筒皮靴,钻进羽绒服的下摆。这身装束,显得人愈加苗条,这样的装束,走在村子里显得格外显眼。抬头细看,原来是四妹。
“奶奶您老好啊!”四妹声音清脆,或怕奶奶听不见,着意提高了嗓门。
“四闺女啊”,奶奶抬头看着四妹:“你阔气喽。”
四妹微笑着跟我打了招呼。我附和着接道:“是呢。四妹现在阔气的很,越来越俊了。”
“哥你笑话我。”四妹咯咯地笑着。我搀扶起奶奶的胳膊,四妹早已远远地去了。
大三的寒假回来,听说四妹定了亲,是隔壁村的小子。小子父母勤勤恳恳,挣下一份家业,给小子盖了一所院子,平房,高梁广厦,敞亮。小子自己技校里学的厨师,在县城饭店里上班,不用指着种地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读书的城市工作,极少再回到那生养我的小村子。第一次过年没回去。村里很多家装上了电话,我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拜年,问候了奶奶的身体状况。母亲嘱咐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又聊了些村里的八卦。
听母亲说,四妹可轰动全村了!
母亲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怎么了?”
“四妹跟人家跑了!”
我听得越发摸不着头脑:“四妹结婚了?”我知道四妹早就定了亲的。
“不是——也算结婚了吧……偷的户口本,登记了。”
母亲的话没头没尾的,我越听越糊涂了。登记结婚还用得着偷户口本么?
“不是隔壁村的小子,四妹在外面找的。”听了半天,原来四妹在外打工认识了个小伙子,两人都欢喜,自己好上了。
“自由恋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母亲听我这么说一下子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恋爱恋爱,四妹可跟人家订亲了——可把你张叔气个半死!”
父母一辈的婚姻多是说亲定亲走在一起的,看好了,说定了,按约定俗称的规矩,不许反悔了。到了我们这一代,村里年轻的男女,定亲也还是老例,退亲也是有的了。年轻人都有了手机,定亲了可以常联络,联络多了,性格脾气摸着了,觉得不合适,解除婚约也就是了。
可像四妹这么轰动的还真是没有!找个媳妇过年带回来那在村里是荣光的事,姑娘家家的,一声不吭自己找个对象带回来,丢人!
张叔不同意,不让进家门!
张叔更不同意四妹跟小子解除婚约,亲戚朋友都请了,彩礼也收了,这算怎么回事!四妹是铁了心了,偷偷从家里拿了户口本,就和打工认识的小伙子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回来跟张叔说,已经结婚了。“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得离婚了。再找,你闺女可就是二婚了。”
张叔气的直骂。怄了些日子,事已至此,最终无奈去小子家陪了不是,退了亲。回头问起小伙子家的情况,张叔一听也是在工厂打工,没个手艺,家里父亲早没了,跟着他母亲过活,又气的半天说不出话。四妹母亲哭红了眼:“憨闺女,你说你嫁那么远,以后回个娘家都不容易……”
听母亲说完,我心里倒有几分佩服四妹的勇气。那时候我和大学的女友筱云刚分手,因为毕业,异地。表面上看是这样。谈了四年的恋爱,或许感情淡了,或许努力一下倒也不至于分开,只是谁也不愿意去试。那个年纪遇上那个境况,梦想,现实,倔强,眼泪,找不到太多的标签。我留下来,她回了家乡。
生活不是诗,爱,去了远方。
有了电话,通讯便捷了,我能时常跟家人联络。我工作上的事,父母不懂。嘱咐完在外照顾好自己,母亲常常回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
时间在工作的忙碌中悄然流逝,七八月转眼就过去了。某日打电话,从母亲那里得知,四妹生了个儿子。“四妹日子过好了,她对象人机灵,人家现在不在厂子里干活了,专门给厂子里招工。一辆大客车,一车一车地往南方厂子里送人。”
听母亲唠叨完,我知道又该问我的事了,我借口忙工作,匆匆挂了电话。我兀自伤神了一阵,一切仿佛是场梦。听大学的同学说,筱云已结婚了。
我婚后算正式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有了孩子。奶奶去世后,我把父母接了过来,家乡的水,家乡的草木,离我越来越远了。
前年暑期,父母说想回老家住一阵子。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想念家乡了。这里的生活很便利,可对他们来说,家乡的水,家乡的草木,家乡的人,是最熟悉的,在那里,他们内心才是真正安宁的。我和妻子商议好,休了年假,陪他们回去住一段时间。
家乡的空气沁人心脾。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四妹问我:“哥,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这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第二天,我看见了四妹,几乎没认出来。她胖了很多,人显得很憔悴,头发蓬松着,像是许久没打理了。身上的T恤脏着,她好像是习以为常了。看见我,她显得有些局促。
我笑着说:“四妹呀,差点没认出你来。”
她嗫嚅了半天,略微一笑,只是说:“哥……你回来啦。”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过来,叫了一声“妈——”,看见我,又怯生生地回去了。
听说四妹离婚了,这是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村里人说她傻,拖着个孩子,想找个好婆家是不太容易。这样的情形是我始料未及的。父母在家说起四妹的事,也是唏嘘不已。
在娘家待的久了,父母早已习惯了村里人的眼光,嫂子却总是给脸色看。四妹一面在附近的城里找些事做,一面也开始打算再成家了。
有人来提亲,四妹同意了。男方条件不算好,人长得也一般,对四妹倒是很钟意,常常来,带着四妹和孩子去城里玩。孩子渐渐认可了这个“爸爸”,回来说爸爸好,带他们去吃好吃的,还去住的酒店,床很大,他睡的很舒服。
小孩子不懂事,村里人传着当笑话讲。
四妹终于还是嫁过去了。
邻居们对张叔说,现在好了,四妹嫁的近了,都方便了。张叔听着不说话,只是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