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嫂夫人,早安。”
陈行再见莫染,只敢看一眼,恭敬问安。
他细细回想,当时自己的表现,应当是极好的。
稳重。
得体。
不露破绽。
在数不清的未来,他都将这般稳重、得体。
同莫染保持该有的距离。
【二】
半月前,陈行奉老大陈泉之命,到山下东风茶馆,请一位新来的女先生。
说是请,实则陈泉见色起意,听闻那女先生才艺双绝,善弹琵琶。
现有几位夫人中,还没有会弹琵琶的。
曾经倒差点有一个,可惜性子太倔,跳了崖。
当初还是陈行不忍心,偷偷到山下,给那女子收了尸,就近埋在山脚那棵老槐树下。
打那以后,陈泉总想收一个善弹琵琶的夫人。
陈行本以为,此番同往常一样。
被看中的女子先是哭哭啼啼,被霸王硬上弓,生了孩子,就认命了。
是夜,城北郊外,有户农家,灯还亮着。
许是离其他人家有段距离,练习琵琶也不会打扰别人,琵琶声就这么接连不断,奏到后半夜。
他听不懂,只觉得,曲子挺好。
让他想起下江南那次,春雨淅沥,难得放松。
熄灯了。
同清醒时的莫染初见,他们已在返程途中。
行至晌午,给马喂了草料。
他掀开车帘,只瞧见一朵冰山雪莲,静静盛放。
她双手双脚被绑着,嘴里被布堵住。
神情自若,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惊慌,反倒是漫不经心的上下打量,似乎在判断局势。
车内有股淡淡馨香,叫人心猿意马。
他心头微颤。
那双眸子里,没有厌恶。
真奇怪。
只是没有被人瞧不起,就足够让他开心好一阵。
尽管对方是被他亲手绑来的。
“你莫乱叫,我就给你松开。”
对方点头。
陈行打开葫芦,里头还有半壶清水。坐在莫染旁边,给她拿开布,小心翼翼将水放在她嘴边。
待她喝完水,他又要塞布,被她阻止了:“这位小哥,瞧你不是坏人,要带我去哪儿?”
陈行下意识避开那双清澈的眸,“接你去无妄峰享福。”
当地人,没有不知道无妄峰是什么地方。
莫染自然知晓自己未来将面对什么。
“我猜,你不会放我走。”
他不自在点点头,“对不起。”
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无人知晓。
他是弃儿。
幼时家穷,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最瘦弱无力,无法帮衬家中。
父母狠下心找人将他净身,想送入宫中某个生计。
不想最后关头,因为没有银两打点,被刷下来。
父母嫌他无用,趁他重伤未愈,弃于破庙,让他自生自灭。
若非老山主搭救,不可能活到现在。
他答应过老山主,誓死护着现任山主陈泉。
因而他对陈泉的要求,从不拒绝。
至于为何每回抢女人,都只派陈行?
因为他不行。
无法给陈泉戴绿帽。
这是某任夫人大婚时,陈泉喝醉酒无意中说漏嘴。
大伙哄然大笑。
只有陈行觉得冷。
也许是下雪了吧。
冷是正常的。
不知为何,他很想老山主。
那个教他识字学武之人,抵不过年华老去,埋在青山绿水间。
接下来几日,陈行和莫染并没有过多交流。
他专心赶路。
她在马车里演奏琵琶。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痴爱琵琶。
有一瞬,他为莫染的将来感到担忧。
按陈泉的性格,只怕要不了半年,就会喜新厌旧,觉得莫染无趣,另寻新欢。
琵琶声弦,挑动着他原本枯涸的心。
见到无妄峰石门时,马车只能停下,需徒步登上这百来节石梯。
以往的夫人,裹了小脚走不动,都是他背上去的。
莫染抱着琵琶下了车,自己登上石梯。
她没有裹小脚!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登山。
身后万丈光芒,使得二人影子交缠。
快至终点时,他似随口一提:“后山有花,空时可以去看看。”
莫染没停下。
她与其他夫人很不一样。
没有大吵大闹,吵着要回家。
没有欣喜若狂,毕竟陈泉确实长得高大威猛,是女子心中的理想型。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
顺从跟着他,走进囚牢。
他凭空升起无名火,想问问她,怎么不会反抗呢?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问出这句话?
他自己,不也困在老山主给他编织的温情牢笼里么?
【三】
莫染同陈泉大婚那日,他故意领了巡视山门的差事。
大伙早就习惯他的独来独往,没当回事。
只陈泉派人送了食盒,俨然单独给他另备了酒席。
“陈大哥,山主说今儿个大喜日子,辛苦您守山门,酒不能喝,将就喝些酸梅汤。”
陈行回望山顶,一派热闹。
他突然想起莫染。
她肤色白,穿那身大红嫁衣,定是极为好看。
可惜了,要是没被陈泉看上,她还是有机会嫁给如意郎君。
是他,将莫染亲手推进地狱。
他只觉无颜再见莫染。
翌日,他还是逃不过要见莫染。
陈泉有事要下山,让陈行没事领着新夫人到处转转,免得她闷在屋里无聊。
“嫂夫人,早安。”
再见莫染,她已扮作妇人模样,挽起的发髻,修饰她细长白皙的脖颈。
他不敢多看,转而看自己的鞋。
鞋面破了个洞,不过还能穿。
陈泉很满意陈行的例行公事,放心嘱咐他,照顾好新夫人。
说是照顾,实则监视。
只要莫染不跑,爱怎样就怎样吧。
陈行陪着莫染逛了几日,总算将无妄峰里里外外都走遍,她也能独自认得路。
“若嫂夫人无事,我先去忙了。”
“你为何总躲着我?”
陈行不敢直视莫染,快走几步,没有回答。
这日,莫染找到陈行住的院子。
“多谢照顾,小小心意,可不要推辞。”
他接过包袱,里头是双新鞋。鞋边绣了圈回云纹,乍看挺别致,细看针脚有些乱。
莫染双颊浮起红晕,“刚学的,别嫌弃。”
她的手上,有深深浅浅针扎的痕迹。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迄今为止,他只在老山主身上感受过,莫染是第二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
温暖。比春日暖阳洒在身上,更让人觉得温暖。
可随之而来的是恐惧,他怎配得上莫染的好。
“还是 ……还是给山主吧,我配不上……”
莫染似乎早知他会推辞,二话不说,将他推倒在床上,蹲下去为他脱鞋,换上新鞋。
他觉得自己脸很烫,也许是发烧了。
对。
一定是生病了。
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小女子推倒了,现在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如果陈行知道,收下那双鞋,会给莫染带来麻烦,那他是绝不可能收下。
素来爱争风吃醋的四夫人,迫不及待将莫染给陈行送了新鞋的消息,告诉刚回来的陈泉。
陈泉命人将莫染和陈行请去会客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颜悦色温问陈行:“听说,新夫人送了双鞋给你?”
他点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破了洞的鞋。
莫染送的鞋,他舍不得穿。
没等陈泉继续问,四夫人嘲讽道:“为何偏偏只送给你?连山主都没有呢!”
是啊。
陈行被问住了。
为什么莫染只送给他新鞋?
可此番人多眼杂,他只能装作寻常:“奉山主命,陪新夫人逛无妄峰,鞋子破了。新夫人买了双给我,说是山主体恤下人。”
这话,间接说明二人不熟。
为何整日在一起?
山主之命不可违。
为何送鞋子给他?
替山主拉拢人心。
陈泉并未全信,但知道陈行不可能真的做什么,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暂没发现什么异常,先是对莫染道:“陈行是我弟弟,可不是什么下人。”转而对众人道:“日后若再有人乱嚼舌根,不用送到我面前,一律乱棍打死。”
此事后,无妄峰消停了好一阵。
直到,属下来禀,截获新夫人发给外界的信件。
他没有犹豫,将未拆封的信件直接交给陈泉。
陈泉接过信,再三确认漆印未被打开,笑着将信点燃:“我就说他不可能背叛我,你非不信!”
四夫人花枝招展自屏风后走来,眼神不善,却无可奈何。
陈行装作一无所知,问发生了什么。
陈泉只说同四夫人打了个赌,没事了,让他退下。
离开后,他去了后山。
后山有条暗道,是他无意中发现的,就连陈泉都不知道。
莫染果然在。
“如何?”
陈行满心悲凉,没有回答,径直坐在石凳上,双眼无神。
莫染赌赢了。
陈泉不过把陈行当逗趣的玩意儿。
失神间,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他的头贴在对方柔软的小肚子上,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意乱情迷。
来自男人的,原始的欲望,让他痛苦不已。
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苦苦哀求:“可以吗?”
回应他的,是莫染微凉的唇。
他们在石洞中,拥有了彼此。
陈行带着隐秘的复仇心态,在莫染引导下,攻城掠地。
莫染的长发拂过他的胸口,他拼命抓住,而后沉沦。
片刻温存后,莫染抱着他,喃喃道:“可惜四夫人总盯着我们,以后想见面都不容易。”
莫染必定不知道,她的声音缠着几分情欲,让陈行无法拒绝。
“我会让她安静的。”
四夫人确实安静了。
她死在一个下雨的清晨。
大夫说,是夜里心疾发作,未得及时救治,这才……
不是没有人怀疑。
但没人怀疑陈行和莫染。
那晚,莫染正陪着陈泉颠鸾倒凤。
陈行早在两日前就下山采买,随行人就是最好见证。
没了碍眼的四夫人,他们的幽会越发频繁。
渐渐的,莫染不满足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撺掇着陈行,想办法除掉陈泉,自己当山主,这样他们才能真正在一起。
若是换作寻常,陈行早就把莫染抓起来,向陈泉告发。
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陈泉同四夫人的嘴脸,根本没把他当人,只当作一件可以随意 捉弄的玩意。
见陈行久久沉默,莫染心中多了几分成算。
一年后,陈泉中风瘫倒在床。
陈行代领山主职责,将无妄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无事时,就去照顾陈泉。
大家都说,陈行果真重情重义。
山主后院,陈行又来了。
就在陈泉隔壁,再次拥有莫染。
如今,陈行越发知晓权力的滋味,欲罢不能。
今日,他照例先来探望陈泉,推开门,只见陈泉双眼圆瞪,胸前插了把匕首,竟是陈行前些时日丢失的那把!
他脑袋一片空白。
恰在此时,又有人来了。
是大夫人领着众人过来,正好目睹陈行手持匕首,匕首上还沾着血。
陈行落荒而逃,被门人追赶,缠斗中,中箭而亡。
他倒地时,回望山门,一片红光。
有人放火烧山。
可他无能为力。
意识消失前,他看到莫染走了过来,一身红衣,煞是好看。
她走过来,蹲在陈行耳旁,低声道:“都结束了。”
世上再无无妄峰。
【四】
一座无名坟前,琵琶声传来。
一身素缟的莫染,静静坐在坟前,弹奏着一曲又一曲,似乎不知疲倦。
坟里埋葬的,是她唯一的亲人。
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
五年前,姐姐突然失踪,再被人找到时,是无妄峰山脚的清水河。
原来是姐姐被匪首陈泉相中,强掳上山,宁死不屈,跳崖了。
这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莫染做梦都想亲手杀了陈泉。
如今大仇得报,她本该快意。
可午夜梦回之际,总能梦见一个人。
那人对她说:“嫂夫人,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