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的那份“大礼”,似乎给了他一记重锤,让他迅速颓了下去。
李长澜的母亲去后,十五年里,他一共娶了七房小妾。但除了老三杜氏之外,没有一个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即便有产下婴儿的,也总会中途夭折,无法成人。甚至是这些女人自己,也很少能在李府善终。老四难产而死,老五在爱子早夭后郁郁自尽而亡,老六过府一年,便染疾病故。
到如今,尚在的,也不过是一个每日在祠堂抄经,毫无存在感的刘氏和唯一有子在傍的老三杜氏。当然,还有那个沈言秋,如果她也算的话。
奇怪的是,李炳章似乎很讨厌他唯一的儿子李长平。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李长平出生之后,他仍在不断的纳妾。李长澜不太清楚这种讨厌从何而来,就算杜氏出身青楼,身份低微,但在求子若狂的李府,怎么也该能够母凭子贵,何况杜氏现在算是李炳章身边剩下的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李长平?她看见过他看李长平的眼神,那种厌恶甚至带着仇视的神情,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至少确定一件事情,他对李长平的厌恶,甚至远远超过对自己。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至于其它,她不想耗费心力去了解。
在放弃了纳妾生子的执念之后,李炳章越来越少过问家中生意。尤其近两年,几乎已经全由李长澜一个人在打理,他就每日躲在房中摆弄自己的字画古玩,或是和一些不知何时交往的形形色色的陌生酒友出门喝酒,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李长澜每次走进那间书房之前,心中都会涌起一股冷冷的鄙夷。
就像现在。
她立在父亲的书房外,心中却是无法抑制的厌恶。
“父亲。”她抬手,敲了敲门。里面寂寂无声。
“父亲?”李长澜抬高了声音。
良久,门内终于传来李炳章懒散,漫不经心的声音,“进。”
李长澜推门进去,屋子里烟雾缭绕,房间正中放着一个比平常熏香的香炉大了数倍的铁炉,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其中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走到李炳章面前。
“父亲,户部崔尚书儿子大婚,请您前去观礼。”李炳章正俯身研究一幅字画,并未抬头。
李长澜垂手在一旁立着,等他开口。
“没空。”不知等了多久,李炳章推开面前的字画,窝进宽大的背椅,神情淡漠。
“贺礼我已经备好了,李泗、李章陪您过去,您可以跟崔大人听过府戏回来。”李长澜的神情同样淡漠。
李炳章闻言,抬头盯着她。李长澜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许久,李炳章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李长澜不为所动,仍旧平静地望着他。
“后天,八月十二。他们会来接你。”待他平静下来,李长澜淡淡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准备出去。
李炳章眼下这种诸事不问,破罐子破摔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她已经彻底对他失去了耐心。平时为了打点这些官员,要花费大量的心血。如今新到任的户部尚书,她费了许多心思才搭上关系,李炳章非去不可。
他们李家,一手握着药材和丝绸两桩天下最赚钱的生意。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时刻盯着这块肥肉,随时等着伺机从这里捞上一笔。
李炳章还管事的时候,许多事情由他出面,还好打点。
但到了李长澜,同样的事情,女人似乎总要比男人难上百倍。李长澜虽在心中冷然不齿,但却对现实无可奈何。她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似乎也不及男人们坐下来喝一杯茶,做一些无聊的寒暄。
但就在李长澜转身准备出去的瞬间。
身后的李炳章,却不疾不徐地开口,说出一句话。
李长澜浑身一怔,有些恍惚地站住,回过头来望着他,似乎在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李炳章看着她脸上错愕的神情,露出满意的,报复般的微笑。
李长澜望着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愣了很久,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她脑子里开始变得混沌。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杜氏从对面的廊下走过,远远地就看到了神色匆匆的李长澜,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这样不安的神情,在这个大权在握,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府大小姐脸上,可并不多见。
李长澜余光里瞥见一个人影,抬头,正撞上对面杜氏似笑非笑的打量。忍不住心头一凛,迅速收敛心神,神情恢复如常,几不可见地冲她点了点头,便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另一边。杜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深不可测啊。”
这位李府的大小姐,六岁丧母,十三岁开始帮父亲打理生意。
李府在八郡十二县,有大大小小三十几处绸庄和药材铺。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短短的八年时间里,一步步从李炳章手中接管了这一切,直到成为这座大院里,完全的掌控者。
也没有人能猜透她在想什么。除了一个贴身的丫头,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亲近之人。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永远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淡漠神情,处事周到而克制,毫无破绽。就连在日常饮食起居这种事情上,都不曾流露过任何的喜好偏爱。
但唯一的不同是,这位大小姐,似乎不爱裙装,素日出门,总是一身男装打扮,倒是和她周身的气度很相宜。但在杜氏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生为女儿身的不甘罢了。
她21岁了,21岁,对于李府庞大的家业来说,实在很年轻。
但,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来说,可就太老了。
她自己,也许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