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紫竹林。
悠悠竹林,万顷翠色,几多清幽和宁静,雨徐徐飘落,在绿绿的枝叶上腾起袅袅轻烟,如雾,如云。浓雾中景色尚不分明,唯可见近处枝叶上的露珠翩然欲滴,稍远处便只剩的朦胧剪影,似是时光静止于此处。不知何处忽然传来话语,这几声仿佛叫醒了世界,林中忽然喧嚣起来,八方四面的鸟群也加入了和鸣中来。
“大圣,你还是回去吧,菩萨不会见你的。”黑熊精已经不知道劝说了多少次,可是看着如此情态的孙悟空却是不敢去扶,只得就这样干看着,不断劝说。
孙悟空此刻跪在紫竹林前,一场飘飘撒撒的小雨浸润了他早已破陋不堪的衣物,一身傲立的毛发也尽数塌了下来,不再如同往日般神采照人。满身的血竟还有些发臭,腥臭的味道使得周围的生灵敬他远去。然而他就一个人跪在那里,仿佛与一切断了联系。
许久,雨渐渐变得更大,密集的乌云把天压得极黑,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压得人透不过气。而黑熊精早就回了自己的洞府,不愿再花功夫劝说这个仿佛失了心智的猴子。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猴子喃喃自语,“我早就知道花果山没了,菩萨,我和你一起骗了自己。”
天地之间有瓢泼的大雨,可此时却显得那么的寂静,整座紫竹林都沉寂了下来,听着这只猴子的一言一语。
“我今天还是忍不住,回去了,那个曾经叫花果山的地方。那个时候多好啊,满山的葱郁树林,山间摘不完的香花野果,春天都会有几度暖风吹过,把山下花丛中的花吹到天上,吹到花果山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你认真嗅嗅就会闻到花果山的香味,那是什么?自由,满足,还是简单。”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那里只剩下早已腐朽的枯木,地上极深的干涸的沟壑,一处又一处的杂石,不现一点生机。我至今都还可以嗅到大战的气息,尽管过了五百年了啊!我仿佛可以看见天宫的箭雨浩瀚地倾注而下,花果山上的众生在哭泣,在吼叫,在慌不择路地逃跑……他们的身躯会被天兵无情地贯穿,仿佛屠杀牲畜般轻易;他们的灵魂会被地府永入地狱,那怕再怎么祈求,阎王也不会在生死簿上为他画上一笔。我总听到我的心在抽动,在愤怒,无时无刻都想着再拿起手中的金箍棒冲上一闹,不问结果,不问归路,在那里倒下,那里就是归宿。”
“可是啊,我真的累了,那个和尚说对了,我只是害怕,害怕去想,害怕去面对。西行十年,每天夜里我都会眺望花果山,却没有一次敢用火眼金睛看个明白。十年了,我边被人摆布还边麻痹自己,用一个看似美妙的理由支撑着自己一路前行。若不是和尚的提醒,我怕真的是要把自己遗弃在西天路上,永世不得圆满。”
雨渐渐小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猴子的倾诉还在继续,仿佛说上好久好久也不会停。紫竹林的众人早已听得伤情,他们又何尝不是受过天庭的压迫,被观世音收留至此。
“哎,你先起来吧。”一道悦音从紫竹林深处传出,仿佛具有魔力般把整个珞珈山的阴郁一扫而空。紫竹林众人知道是菩萨出世了,行礼参拜后便退下了。
猴子看向紫竹林深处,目光深处竟有了丝决绝,他闭上了眼,将双手伸到头顶,触到了金箍。他又咬紧了牙,就是用力一扯,金箍瞬时发出灿烂的金光,照亮了紫竹林的半边烟霞。
“啊!”猴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模糊的烟云中传来,一阵微风吹散了烟云,看见了猴子双手颤抖地捧着金箍,头部已经裂出了些许道伤口,鲜血流满一地,可他还在捧着那个金箍,颤颤地放在面前的地上,虔诚地跪了下去。
“孙悟空得当年菩萨相救得才逃出五指山,菩萨教诲不敢忘,已护佑玄奘十年!可孙悟空心间已死,纵使再随玄奘十年,百年也到不了西天。得不了圆满,今日送回金箍,算是给菩萨一个交代!”
“那你日后何去何从?”
孙悟空黯然,叹息道“我心中有愧,罪孽加身,早已没了归路。日后漂泊在世,活着不过一具行体,死后也许一把黄土。”
“你又何罪之有?”
“我……”猴子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害了花果山。”
紫竹林忽然霞光大盛,漫天繁星竟在白天闪耀,茂盛的竹林此刻竟在不断摇摆,仿佛生命被重新唤醒,竹林在摇曳中倾倒,让出了路。
“悟空,你错了”观音从竹林缓缓而出,步步莲华,“你从来都没有罪,所谓罪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过去。”
“我……”猴子哽咽,说不出了什么。
观音双手捏诀,玉净瓶中的水飘洒而出,护在孙悟空身周,渐渐与他相融,而他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不再那副狼狈模样。
“悟空,何为西天?”观音佛音庄肃,四周生灵皆沉寂。
“极乐之地。”
“何为极乐?”
“……不知。”
观音摇头,怜惜道“可怜了你的聪慧,你心中阴霾太重,遮住了心,纵使火眼金睛万般变化,你也无奈早已看不清世事。”
孙悟空黯然,不再多语。
“世上唯有轮回劫是逃不掉的,纵使如今如来一手遮天,也终将坐化。花果山众生灵原本与天地之间只是沧海一粟,因你撕毁生死簿得以续命百年,可轮回是逃不掉的,所以花果山的命运早已注定,愿你不必再执着。”
又有兮兮微风吹过,平然多了几分雾气。观音此刻的面目模糊了起来,声音也慢慢消逝。
“悟空,纵使花果山还在,你也回不到五百年前,那里终究不会再是你的西天,重新戴上金箍吧,你知道自己的归路今在何处。”
天地之间雨水消融,天空已放了晴,紫竹林的山头处,孙悟空在一块石头上躺下,望着刚刚放晴的天,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自己当年总觉得一个跟头就能翻过天地,一棒就能翻云覆雨,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天还是那个天,依旧是晴是雨,自己却不愿再踏上筋斗,做脚踏九天的盖世英雄。
孙悟空看着太阳,觉得有些刺眼,本能的用手去挡,阳光洋洋洒洒得落在孙悟空的脸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涌上心头。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以往在花果山他要时时留心着天庭,在西天路上他要时时防备着妖魔,纵使他法力盖世,心中也是早已厌倦和疲惫。
“唔……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已经没有地方去了,还是回去找和尚吧。跟在他身边,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
孙悟空顿了顿,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不自觉地说出来,心里是一片复杂。
“我的西天?”
猴子颠了颠手中的金箍,重新戴到了头上,望着来时方向,叹了口气,翻个跟头便远去了。
许久,紫竹林深处
“师妹,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想这次已经初解了猴子心魔了,但是这猴子与天宫终有一战,逃不了的。”
两人双双发出叹息,纵使他两人法力滔天,可终究算不清未来种种,几次掐算还是一片模糊。
“对了,师兄,江流儿怎样了?”
“伤得很重,如来这次真的是下死手了,若不是我及时苏醒,一切就麻烦了。”
“现在他在那里?”
“小雷音寺。我让弥勒为他疗伤。”
“师兄,你真的想好了吗?传授江流儿大乘佛法?”
另外一个声音许久再没有动静,像是陷入了沉思。
“这个孩子心中执念极深,我虽然悟出大乘佛法也终究给不了世人一个圆满,我想他比我更加合适。”
“师兄……你?”
“不必说了。”
7
小雷音寺。
一盏青灯寂静得在古寺里燃着,周围的环境昏暗沉沉,飘然地是仅有的一丝香火,青莹几许,点点散在了庙中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了莲台上那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仍在静静地躺着,还有着些许的鼻息,昏暗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刻画不一,那些呈现的皆是这些年的疾苦。
寺庙中慢慢吹进了风,昏暗的青灯却没有被风力所扰,反而借着风势燃得更加尽兴。原本几许青莹化作皓月一般,灿若星河,原本昏暗的小雷音寺此刻变得无比明亮,恍若济世的圣地。
寺门打开了,那是寺主回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进寺庙中,白衣胜雪,英姿不尽,他入寺时披上了自己的九转袈裟,显得庄严素净。
寺中走出了一个老僧,肥头大肚,一脸笑颜。
“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身,边无外物,自无烦恼生.笑口常开开,慈悲对众生,是谓弥勒。”
白衣僧人先笑,对老者礼拜。
“金禅子,你终于回来了”老者天性善笑,此刻更是大笑起来,“你再不回来那个小和尚倒是要醒了,他佛骨上佳,可惜心中执念极深,倒像是以前的你。你若再不归,我倒是想度他了”
“弥勒,您说笑了。”金禅子看向了寺中,佛座金莲下一个少年还在沉睡不醒,可有着青灯的香火供养已是无了大碍……
“此次麻烦您了”金禅子抬手再拜。
弥勒笑颜托起,又盯了盯金禅子,问道“我方才为其疗伤,发现其心中有段佛经,其中‘无欲无缘,无灭无回’,是你的《三藏经》吧,你将这不全的经文给予这少年岂不是苦他心志?”
金禅子摇头,叹息道“他是我的转世,却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本有自己的一世,却由因果卷入我和如来的赌约,西行圆满何其艰难,我只得度他《三藏经》,让他借其磨练心性,他的经文就是一路走一路取啊,哪日应得圆满,就是经文尽得之时”
“为何不一次全部传他?莫非是……”
“没错,若非心中再无惑,纵然习得大乘佛法又如何,心中仍有枷锁,终究不得圆满。“
弥勒点头“你的佛法与如来不同,不是一味空想可以得来的。入红尘,济苍生,观悲欢,度极乐,才得的了圆满。你今日回来是专门为其解惑吗?“
“是的。“金禅子低头向弥勒示意,踏步向寺中走去。
“金禅子,千年已过,你逃脱轮回,已然赢了赌约,如来拿你也无话可说,为何还要如此!”
“度人度己而已。”
寺门关闭,皓月般的光辉也渐渐消散,一切重归平静。
许久,寺中的青灯燃得愈发纯净,寺中的香火全部都聚集在莲座旁,金禅子挥手,一道白光闪过,香火消散,莲座中的江流儿恍惚中睁开了眼。
他从莲座中爬起,举手投足间竟有了挥之不去的佛性,像极了得道的古佛。
“来,这里坐下。“金禅子坐在大殿主座,面前是一卷佛经和一壶清茶,他娴熟得把弄着茶具,有着很深的造诣。
江流儿顿了顿,看着面前和自己一摸一样的人,心下已明了大半,也就不再拘谨,踏步而去,席地而坐。
“你是我心里那个人吗?”
“是的。”
“那你……“
“勿语,品茶!”金蝉子言语中有了丝斥责,江流儿不再言。
金禅子妙手,茶水倒入杯中最后散成一缕热气飘荡开来。顿时,幽雅清香充满大殿。
江流儿拿起细品,只觉一丝苦涩,再品,仍只有一丝苦涩缠绕,实在感悟不到其他,只好叹息惭愧。
金禅子一笑,问道“你可知我品何味?”
江流儿摇头。
“无味。”
金禅子打开茶壶,只见里面只有一壶清水,别无其他。
江流儿诧异,连忙问道“为何刚才我品悟两次,皆为苦味?”
“你若以为是茶,自然想悟的也是它的苦味。再品!”
江流儿拿起茶杯,再细细品了一口,微微皱眉“还是苦味!”
金禅子大笑,一道白光从手上闪过,刚才的一壶清水变成了一壶茶。“本就是一壶茶,你为何用我妄言遮住了自己的心?”
江流儿叹息,起身一拜“昔日得阁下传法,可惜所得没有圆满,愿求佛法。”
“佛法我都已传你,只是你心中还有疑惑,为自己上了枷锁,也罢,今日本就是来解你惑。你有何惑?”金禅子正襟危坐,一丝威严散发而出,小雷音寺佛光大盛,不觉间已有佛家诵经被娓娓道来。
“大乘佛法究竟所修为何?”
“圆满”
“何为圆满?”
“如何都为圆满。”
“那世人岂不皆得圆满?”
“不,他们会遮住自己的心,终究不知该牵挂什么,该回望什么。”
“那我这一生又是为何?”
“你要问问自己的心。”
金禅子不再语,江流儿闭眼开始回想一生。
他自江上漂流而来,自孩童时期便青灯常伴古佛左右。寺中僧人皆苦修,他便苦修;寺中僧人皆颂佛,他便颂佛。可佛为何,终究是妄想一场尘缘,没有结果。那日与高僧一辩,心中忽然空明,见万物好似木偶,被一根根天上的线牵扯。他心下一惊,害怕自己也被那些线牵扯,于是他不再爱与人言,认为那些灵智不高的生灵反而活得自在满足。再就是西行十年,他遇见了一只充满恨的猴子,一只充满痴的猪,一只充满悲的鱼,他们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也尽自己的努力让他们心愿得满,可是他疑惑自己何时能得自己的圆满。他还记得自己当年的豪言,可时过境迁,自己度人千百人,可是怎样才能度己?
“有结果了吗?”
江流儿的眉头深深皱起,没有结果。
“你可有牵挂?”
江流儿眉头锁得更深,回望来往岁月,感觉又明了些许,回答道:“苍生。”
“你可有羁绊?”
“徒弟。”
“西行十年做了什么?”
“度人罢了。”
“你可知大乘佛法为何我没流传于世,而叫你来取?”
“不知。”
金禅子左手一挥,人世苦难显于佛寺,而后上面竟是玄奘师徒四处行善的画面。
“你若度己,众生不得极乐;你若度人,永世不得极乐。所以你才心下犹豫,终究是红尘中十年过去了,还是不知要度人还是度己。”
江流儿看着显化的画面,心中仿佛有道壁垒被一拳打穿,那些萦绕心中的佛经竟一下子消散地无影无踪,确是化做了“无”。
“原来这就是圆满。”江流儿此刻浑身散发出金光,原本的凡体此刻竟在破裂,身后庞大的佛印若隐若现,江流儿即将得道了!
金禅子跳起,右手一道白光陌出,打入了江流儿心口的朱砂痣,朱砂痣慢慢蠕动,竟在吸纳江流儿的佛光,瞬息之间,佛光不再现,江流儿也再次沉睡过去。
金禅子抱起江流儿,放在了莲座上。
弥勒从门外而入,叹息道“既然为他破法解惑,为何又要封他得道机会?”
“这个孩子才明白何为圆满,却还是不知要度人还是度己,此刻得道,对我佛法领悟不深,也证不了佛位。”金禅子无力叹息,他又看向弥勒,“那只猴子怎么样了,如来坐下六耳猕猴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我怕猴子出事。”
弥勒收起了笑容,此刻神情也是异常的严肃,“刚从地府出来,现在已经前往灵山了。”
金禅子眉头紧皱,自己已经是拿不定主意了,他在大殿中踱步,思考着对策。
“没办法了。”金禅子看向了莲座上的江流儿,目光更加坚定了几许,“我亲自再送你一场机缘吧,只要你能醒悟,一切就还有救。”
弥勒知晓金蝉子想做什么,正准备阻止,可之间金禅子浑身佛光涌动,一瞬之间强大的佛念注入到江流儿体内,然而整个世界也仿佛沉寂了下来,化为了一片黑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