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的三爷爷是村里最好的修车匠。小时候,我喜欢蹲在一旁,看三爷爷在水盆里寻找自行车内胎漏点、补胎、整理辐条,给轴承、链珠上油。盼着他把一切整理停当,然后很潇洒地把车子翻一个个,齐活,收账。
看不到三爷爷修车时,便跨过门槛,沿着院子里青砖铺就的长长小道,去探寻三爷爷的行踪。
有时,会看到他在昏暗的里间屋,一个装满工具和零件的大木箱子旁忙碌,似乎在修理或组装部件。有时则会看到他一脸冷漠,嘴角下垂,提着修车工具远远地从青砖小道尽头走来。我连忙走过去,叫他“三爷爷”,他只是“嗯”一声,并不看我,也从来不和我说话。
可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某一年大年初一早上,依然是在那条青砖小道上,看到我这个本家后辈,一身酒气的三爷爷突然说道,“磕三个头,给你五块钱。”
一个喝醉的人,他的话能信吗?可是即使不信,我也是准备给三爷爷磕头的,这是规矩。便老老实实跪在青砖上,磕了三个头,狐疑地仰头看看他老人家还在不在。三爷爷还在,两眼迷瞪瞪地,在上衣口袋里掏来掏去,真的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块纸币,递给我。
那个年代,五块可不是小钱。我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接,担心他变卦再收回去。终于捏住那张票子,才相信天上落下了馅饼,欢天喜地回家,把这笔巨款上交给了母亲。
三爷爷一共九个孩子,夭折两个。他很能喝酒,是全村有名的酒鬼,几乎每天都是醉着的。我一般上午去看三爷爷修车,那时候他老人家多数情况下还没有喝醉,即使有点宿醉,问题也不大。
下午他一定会醉,曾经在下午去过几次修车铺。远远的,就听到三爷爷标志性的醉骂,夹杂着撞击、拍打、金属落地的散乱和女人的哭叫声。
那时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突然之间,门板撞开,身量娇小的三奶奶披头散发,被一脚踢出门外,吓得我连忙藏在墙角后。
三爷爷满脸通红,提着个巨大的活口扳子,跌跌撞撞追上来,三奶奶刚爬起,就被骑住,举起扳子死命砸下来。我的心惊得几乎要跳出来,这是要出人命的节奏啊。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扑出来一个戴草帽的中年男人,一把拉住三爷爷的胳膊,厉声道,“老三,你想干嘛?!”
多年以后,时光将我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三爷爷醉打老婆同样的年龄。
记忆中,自打进了城,基本没怎么骑过自行车,修车补胎的铺子也逐渐淡出街头巷尾。步行是我的主要交通手段,驾照经常性在抽屉里一躺就是一个春天。即使进入5G时代,我依然还习惯用双腿丈量人生。
上班路上,每天都经过一个简陋的汽修店。这是爿夫妻店,不知是为了避税还是什么原因,汽修店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摆了几个旧轮胎、一辆风炮车,地上凌乱横陈着几根撬棍。
每天经过汽修铺,从来没有驻足过。五一期间去单位值班,心情放松,时间相对自由,恰好看到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停在汽修铺门前。见两口子在忙碌,便停下来看热闹。
空气压缩机象拖拉机一样粗重地喘息着,发出很大的噪音。出乎预料,操控风炮卸螺丝的,竟然是两口子中的妻子,搬家车司机和汽修店老板两个大老爷们在一旁抽烟围观。卸完螺丝,丈夫叼着烟上去,将车轮卸下推出。
接着汽修老板用大撬棍将外胎与内毂分离出一个小口,女的配合默契,无缝对接,麻利地用小撬棍将毂圈取下,然后男的反转轮胎,将内毂敲下。
我在一旁看得专注,心内思忖,这男的可是把工作界面分了个清楚,不是他的,绝不多干一点。女的则像个学徒,一点不像个应该被呵护的老婆。
搬家车司机在一旁认真地观看监督,那汽修店老板一脸横肉,起身取工具时,突然厉声对司机喝道,“闪开!”一点没有礼貌待客的样子,司机被呵斥,悻悻躲开,远远站在一旁。
内胎取出后,充满气,男的往上洒水,查找漏气点。那一刹那,多年前三爷爷在水盆里寻找漏气点的一幕便倏忽浮上心头。
漏点只有针眼那么大,汽修老板拿起齿轮清理漏点处轮胎表面,用力明显过大,轮胎立马被戳了一个大洞。
司机只是讪笑,来了句“卧槽”,不敢分辩多言,女的便抱起轮胎,去后面修补去了。
我转过身来,继续往单位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无论自行车还是汽车,补胎这事,基本是一样的,区别只是轮子大小而已。
三爷爷因为酗酒得了肝癌,老早就去世了,三奶奶得以安度余生。今天早晨,母亲打电话过来,提到三爷爷的小儿子小亮,也就是我的亮叔,也得了肝癌,今天走了。
亮叔子承父业,也继承了父亲的酒量,修了半辈子车,后来开三轮车给人送冬季取暖灶房煤,走时只有55岁,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