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的车铃声在静夜的干燥的空气中无力地响着。
四十多岁的三轮车师傅张奎坐在前面用力地蹬着脚蹬。他不说话,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吃力的闷哼声。虽然寒风吹过,冰冷的风割痛他的没带手套的双手,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他蹬着脚蹬,平静地、有规律地蹬着,有时缩一缩脖子,或者松开一只手在嘴边呵一口热气。热血渐渐循环遍他的身体,他的背上甚至出了汗,开始打湿了身上穿的旧的军大衣。
慧慧的母亲张珍坐在三轮车的后箱里,她不过四十岁,可是身体已经出现了衰老的痕迹。她跳了一小时广场舞,便感到十分疲倦。她坐在车后厢里,昏沉沉的,什么也不想;风有时从敞开的侧门吹进来,她也不觉得。
慧慧跟她的母亲相反,她异常兴奋。她想着晚自习见到的,刚转学来的男同学。那个男同学是磊磊,他依旧如两年前一样高大帅气,而且成了她的同桌。她特意看了他的手,就像两年前一样,依旧像一个可爱的东西似的放在课桌上,光彩夺目。她决定要牵他的手,但是她又知道她的手伸出去就会像上次一样被人阻拦,她还不确定她是否能牵住他的手。她决定要牵他的手,虽然决定了,但是她仍旧有一点对于上次失败的顾虑。所以她还有点胆怯,她害怕伸出手去。于是复杂的思想来到了她的脑子里,使她时而开心,时而害羞。她并不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她沉溺在自己的思想里,直到三轮车停在小区门口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她跟着母亲进了家,先到客厅,等着母亲换了衣服,把换下来的衣服挂进衣柜里去。
“不晓得怎么样,今天会这样累,”张珍换上一身厚棉睡衣,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感叹地说。
“吗,你今天舞跳多了,”慧慧在茶几旁边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带笑地望着躺在斜对面的母亲说。“本来跳舞太费体力,亏得你不停地跳了一个小时。”
“你总是怪我跳舞。你不晓得,像我这样没有工作,不跳舞又有什么事可做?”张珍带笑说。“不然就像你爸爸那样整天打牌。可是我又做不到。”
“我并不是不叫妈跳舞,我不过说舞跳多了费体力,”琴分辨道。
“这一层我也晓得,”张珍和蔼地说。她忽然注意到茶几上的水杯空着,便对慧慧说:“烧水去吧。”
“好,我去,”慧慧应道,便往厨房走去。张珍又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啊,你说舞跳多了费体力。这一层我也知道。然而我的体力不费也等于费的。我一天无事可做,也没有趣味,很快就会招人讨厌。”她说了这些话,便闭上眼睛,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好像就要睡去似的。
客厅里异常清净,只有时钟滴答地响着。
慧慧本来要对母亲说和磊磊同桌的事,可是她看见母亲闭上眼睛,知道今晚没有说话的机会,便站起来,想唤醒母亲回房去睡,免得感冒。她刚站起来,张珍就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水开了,你给我把水杯倒满。”
慧慧应了一声,从茶几上拿起水杯,把厨房里的水壶拿下来,满满倒了一杯开水,送到母亲面前,放在茶几上,说:“妈,当心烫。”但她并不走开,还在沙发上坐下,兴奋地望着母亲。她觉得机会来了,可是她还有点胆怯,话到了口边,又被她收回去了。“慧慧,上了一天的学你也累了,回房去睡罢,”母亲温和地说,从茶几上端起水杯试了试水温没有喝。
“妈,”慧慧走到母亲身边,亲热地唤一声。
“什么事?”张珍看着慧慧。
“妈,”慧慧又唤一声,一面低着头玩弄着衣角,慢慢地说下去:“磊磊转学到了我们班上,和我同桌。”
“你说什么,你初三那个同学磊磊!和你同桌?”张珍吃了一惊,疑心她听错了,便惊讶地问道。
“是的,”琴低声回答,接着又解释道:“这学期转来很多同学,有男有女。”
“和你同桌!转学到你班上还不够,还要和你同桌!”张珍感叹地说。“你现在高三,万万不能和他同桌。我得跟你爸说!”
这些话好像一瓢冷水似的向慧慧的身上泼来,她爸爸知道了,一切都完了。她不作声。但是她还不曾完全绝望,她又说出下面的话:“妈,我长大了,跟初三时候不一样了!磊磊只是我的同学,只是我的同桌,并不会发生其它事情。千万别跟他说。……”
她还要说下去,可是母亲止住了她。母亲笑了,又说:“我不跟你讲道理,我也是从女孩子过来的。我懂得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可是理解没有用,你现在是重要的阶段。而且,你爸爸肯定会知道的。”
慧慧也笑了,但是她又央求道:“妈,不要跟他讲。你平日总是很相信我的。我能把握住分寸!”
张珍有点心软,她答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初三那年你才闹得那么凶。我跟你爸爸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也就是那时候,你和你爸爸有了隔阂,现在也没消除。”
“妈,你不是说过你会相信我,支持我吗?”慧慧热烈地说。
张珍笑了,说道:“初三那年,就是你和磊磊的事情,我受了不少的闲气。然而我并不怕人说闲话。我很相信你。……不过这件事情对你影响太大,你爸第一个就会反对,还有亲戚邻居也会讲闲话。”
“妈,”慧慧叫了一声。“他被公司派到外地,一个月里难得回家一次。这几个月连一次也没有回来。只要你拿定主意不说,我成绩没有退步,他就不会知道。那些爱说闲话的人总要说的,我们只当没有听见。”
张珍沉默了一些时候,然后颓唐地说:“以前我很有胆量,可是如今我年龄大了许多,我不愿意再听他们的闲话。我害怕那年的事情重演,不愿意再找什么麻烦。你看,我也并不是丝毫不体贴女儿的母亲。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儿。我不曾要你去你不喜欢的补习班,也不会强迫你学习。你看你那些表兄妹,他们哪个不是补习班报满,不是大人站在背后催促学习。我总算对得起你。”她还想说下去,可是身体的疲乏使她住了口。她默默地望着慧慧,看见慧慧的绝望到差不多要悲泣的表情,又觉得不忍,于是温和地说:“慧慧,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这个事情我们过两天再说。”
慧慧悲声答应了一个“是”字,失望地站起来,穿过小小的过道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失望,但是她并不抱怨母亲,她懂得母亲的难处。
平日温馨的房间里显得很凄凉,似乎希望完全飞走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换上睡衣,然后走到书桌前面,打开台灯,便坐在书桌前面的方凳上。灯光突然大亮,书桌上《银河帝国》几个大字映入她的眼里,她随手翻开书,无意间看见了下面的几句话:“难道你就不能试一试?无论这个努力在你看来多么徒劳无功,你这一生能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计划?还能有什么更崇高的目标?在你自己眼中,你还有什么更佳值得全力以赴的伟大理想?”
这几句话对她简直成了一个启示,眼前顿时明亮了。她明白她现在和磊磊只是同桌,即使两人之间真有什么,结果不会比初三那年更糟。总之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并不在别人。她想到这里,觉得那一切的绝望和悲哀一下子全消失了,她高兴地合上书,跳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