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人生的半生四季更替结尾的日子里，她和那个正值年轻的爱人扯了离婚证。
彼时她五十二岁，那位年轻爱人不过四十出头。
她永远都走在这位年轻的爱人的前头，包括年龄、阅历、认知、以及财富，或许还有死亡。
北京冬雪来得比往年早，她穿上黑色长款羽绒服的第二天，天气预报里传来温柔的声音，提醒她该注意路况了。
此刻，她正开着车行驶在前往老家的高速路上。
与张霖离婚，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坚定的选择。
曾经真以为他就是她的良人。在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她一度以为自己这个年纪再遇不上匹配的另一半，在那棵栾树下，他与她共等33路公交车，去往相同的地方。
他们在南营房胡同口转身朝不同的方向去。
正走时，张霖喊道：“你等一下。”
“何事？”那时她穿着一身牛仔连衣裙，风华正茂时，被如同张霖这般二十多岁的男子搭讪，只觉得是笑话，语气声连带着几分疏离。
“我想问一下，这是南营房吧？我怕走错。”
“那写着南营房三个字，你可去看看。”
我再未理他，走进最里面门口有葡萄藤架的屋子内。
“哥，我回来了。”
我那二十三四岁的侄女正坐在院子写论文，身旁还有教授父亲看着，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父亲还在世时，我也是坐在这里码字，他躺在长椅上，静静听着院子鸟笼里的鸟鸣、我打字的键盘哒哒声，母亲从厨房出来，烙了一张大大的菠菜煎饼，加满菜给我吃，那段时间哥哥在外地进行学术交流，自然享受不到母亲亲手做的美食了。
我曾问父亲，这辈子活得值吗？他老人家却不答我，抬头看碧海天际。
有一晚，我和母亲在柿子树下乘凉，她对我说：“囡囡，你父亲和我之间，没有爱情的，我不希望我的一双儿女走我们的老路，你和哥哥以后，要找到幸福再去谈婚姻。”
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和父亲一直相敬如宾，我以为那是恩爱最基本的东西，是我错了吗？
父亲走后，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母亲挖出一个铁箱子来。
“妈，这是什么？”
“你父亲年轻的爱人，也是我的亲妹妹。”
那一刻，我无法表达自己处在什么心绪上，震惊、离谱、还是有些事早就该料到了。
“你们，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没办法去想，”
“你和你哥哥不是他的孩子，我们没有那样的关系。你父亲和我是大学同学，我妹妹和他日久生情，当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妹妹却出了意外，她从奥地利归国时，飞机坠毁。妹妹走后第三年，我当时的男友，也就是你们亲生的父亲，背叛了我，我并未与他婚嫁，你父亲说，不如我就替苏青照顾你们吧。我原本是想着离了这片土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你父亲执意要照顾，甚至告知全世界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我没想过自己会生龙凤胎，当时那样的环境，谁能想到呢。”
铁箱子里，只有父亲写给小姨的信，还给我和哥哥留了一封信。
哥哥与我一块拆开看。
阿亮、囡囡：
替我照顾好妈妈。想必妈妈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是你们真正的父亲。俗话说，生儿不如养儿亲。你们爱我这一点，爸爸永远都信。我终于能去找她了，别担心，我会跟她说，这辈子没白活，还有你们与我共度这么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囡囡，以后遇到的良人，要记住，绝不是第一眼就看对眼的人。爸爸从来不催你的婚姻，哪怕这辈子你一个人，也要快快活活的过完。大不了，还有家人嘛，虽然生和死总有个先来后到，就像我，先走了，还有哥哥和妈妈陪着你。等我们这些人全都重聚了，这个世界早就和我们断的一干二净。
阿亮，你曾问我什么是爱情，那时候你刚上高中，开始注意班里各式各样的女孩，你从那些女孩眼睛里，看到了纯净，独属于女孩的纯净感，你尤其注意隔了一排的冯飞飞。我记得那时候我说：“你可以喜欢、也可以爱、为此你落下作业什么都不要紧，但是一句话要记住，这个女孩绝不会是你未来的爱人。你们从情感萌芽处相遇，情到浓时，爱意也不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感情，未来让你肝肠寸断、相守一生的人另有其人。如今，父亲没能在阳间看到与你厮守终身的人，天的那一边，我看得结局更久更远。没了爸爸，你要好好照顾妈妈和妹妹。”
“倾华，我该去找她了。这辈子多感谢多感恩有你在身边。我从没问过你，和我这么多年，你后悔吗？”
母亲泣不成声，父亲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她的。
我们都不必问母亲，是否悔过。母亲的眼泪早已说明了答案。
我也走到这人生又一番的岔路口，往哪里走，我已经想得差不多。
这间院子里，有我父亲、有我母亲、有我哥哥、有嫂嫂、有他们双胞胎女儿庆庆和梅梅，有旺财和大妞，这些人、这些事，这里一草一木所有的造物，未来会在我身边最久。
我又何必太担忧过去的东西呢。
哥哥的收音机落了音，小侄女朝我奔过来，二十几岁的声音，也是甜如蜜一样。
“奶奶，妈妈，快看谁回来了。”
在路上，母亲与我通电话，知道我已离婚的事。
“囡囡，谁都不值得，只有你最宝贵。”妈妈在屋檐下站着，张开手臂抱住我，在我肩头吹落雪，悄悄对我说。
嫂嫂今日没去店里，好像是专门候我归家。
“嫂子，店里不忙？”
“囡囡，忙什么都不重要，你回来最重要。你不是还有一半的小说没写完嘛，嫂子给你留了一个位置，以后你就在店里写，安静，适合写东西。”
“谢谢嫂子。”
我嫂嫂开了一家专门为女性准备的书店。而我不只是她的小姑子，我还是嫂嫂事业的支持者，是女性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的践行者。
哥哥拿出红葡萄酒，一家人举杯畅饮，在长长的笑声中看着窗外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柿子树。
我想我们会做个好梦。
冬天呐，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