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间已有二十年,想想多数理想仍是未竟。然而对那未走的将来,其一因为自己一无所长,再者因为也未有高于他人的多大见地,只因设想不出来日的出路,偶尔地也会陷入漫长的惊慌。
近来这种忧虑又空前地盯上我,像是逼问我,让我检讨,原因多数在于身边会有些现已离世或即待离世之人,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此番年纪,及在此番年纪所获的作为,想到这里,虽是发愤,终究感到无力可使。
我家中目前有遗老,患病有些年岁,尚还无需人照料,至于我这因为患了不治之症而日渐消瘦的祖父,性情生来是有些倔强,不叫人管,日子久了起摩擦,所以一直随着他,如今看来也是陷入孤独的悲哀了,我忙于生计,有时也离业无依,觉察到良心时,总往往唾骂自己不能尽孝了。好似这种无奈也联络着大多数人,不过他们却能割断脱身,或者不常常想起。
自小祖父待我极好,常人未必容许的事情他往往包容,总叫我试试看,二十年前我出生,同卵的还有一个胞弟,祖父暗自觉的是上天宠幸,脸上从此就挂上了喜意,自此而来的喜庆打他脸上一挂就是二十多年,想必能挂到长久去——转念想来,兴许没有那么多“想必”,要维持住这份喜与庆,怕不是还许我成了家、立了业……但从早年,我自觉受他的爱是重的,骂对于孙子辈是从来没有的,更不消打了,他虽然是农村庄稼汉,但是真有文化水平,但满肚子都是故事,篇幅也很讨喜,囫囵个大,其中不少掌故,不少人物都是陪我长大的,有时我也怀疑他是现作的罢,每每都捂实了,再一点一点掰开讲给我们,有时现在也笑笑,怀念祖父当年讲它时的神气,怀念那暗淡的老屋上的壁影。我现在能想起的讲故事的场景,多半是在他那一米八左右的黑木床的床头……这样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
我父亲全不这样,在对我们的一面表现的极为严厉,他自认为有章法,也确实,打过儿子,为数不多,但几乎每次都奏效。我们家院子的南墙角是茅房,去到需通过一条潮湿狭长的过道,期间要转弯两次,茅坑就砌在那里面,是这条死胡同唯一通向的所在,这样一种逼仄的场景,对于少时的我们而言,不消说是有多大的可怖,单从夜晚的院子里窥向过道的前门,便被那黝黑惊得脊背冒出一层冷汗,那门框上单独架了半截屋檐式的牌坊,越发显得像是阴司府衙,尚且常年被一扇破落的红色铁门扉所半掩,所以欲入时的发怵、与同行者壮胆时的搭话、关于这洞口阴冷的玩笑话也就不止了,最常想到的就是那红色的铁门上有一张血做的人脸。家父的权威和这个场景带给我的感受相近得离奇,那时我感觉到,他在积攒着不属于这个家的某种力量,一种那么多年一直被精心粉饰的叛逃。这种渴望摧毁了他的根基,后来当他的自尊心受失败吞没后,他变得一蹶不振,再没能站起来。少时我母亲对抗父亲,母亲有才干、公允,她也有声音,时而温柔时而苛刻,但是这坚定有力而真实的声音,遇到父亲那黑色的沉默,就反射不出任何动静,就像一个勇敢的石头,砸向的是万丈深渊。我母亲花了将近二十年把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泯灭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大,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持续为她取得着应有的声誉和松弛。二十多年前,当她还不是一个母亲时,当父母亲二人从彼此身上构建的幻想并未破灭时,生活也曾年轻过,那时父亲的才华和幽默还曾因为刷新着母亲对他的认识,而付给过她极小额的幸福。天底下所有分开的父母里,只有说他们是完全过不下去的,我肯百分之百相信。
母亲务实。多年以来她做足了一个牺牲者的义务。不知什么时候以来,我认清了一点:她有一点厉害——不认命。想一下能豁出命和自己所处的环境死磕的人又有多少,而又是在多大的年纪悟了这种想法的?如果我在较早的时间已有了这种想法,功劳却似乎在于养我育我的复杂的背景,或是并不独特的普通家庭,这平凡的成分能养我一个人,或许也早就点醒了其他人罢,既知如此深处的缘由,则这沉重的年岁就愈发不可肆意荒废。兜转回来,当下这尚只身一人的作为该如何去想见呢?
我是笃了心地要考虑明白的。
我无法穷尽日子的始初,当我回到过往,寻找解释,更多遗落的东西数之不尽……由最初我们家经营理发店的另一村的村口到后来搬到的第三处经营点,中间有一条长的坡路,中间夹着卖电动车对面人家一户、超市两处、猪肉铺一间、占地三十亩的集市一片、长期关门的药店一所、村中野孩子家的煎饼铺一栋,还有更多已无印象的地方,总之,这巨大的草台班子在如今我眼里却竟像个童话镇,人们爽快地交流着,车缓慢地开着,老商品褪了色地摆着,那种潦倒象貌像铅笔画一样简单,盛放着我们的奔跑和野趣。人们在面对自己的记忆时会有天生的障碍,人的脆弱往往源自人无法主导自己的回忆。脱离祖父之后的父母是轻松的,但却也是不能任性提要求的,后一点我没适应过来,导致了一些记忆中深刻的幽禁式的惩罚,那时我站在父母责备的一端,像是由另外一个人领受着。一些人性中灰白的界限,我作为经验默默留在了心底。我曾不止一次地取笑过我的胞弟啊,这些他想来是记得的……期间朋友是有一位的,像闰土一样的角色,如今是不愿再回忆了。
我向来是有些病的,打小,不是一到秋天脸上就起的癞癣,似乎是心理认知上的,大多数苗头一早就按耐住了,终不至成为大不良,但一部分是到了小学还留存着,理发的行当是我和胞弟上了小学就正式经营起来的,期间四五年光景,直到六年级父亲择业有变。那段时间我的好胜心、自尊意识、对于女同学的嫉妒心、对小动物的残忍,是如今的我想来都有余悸的,似乎证明了性本恶的观点,本性不良,偷念杀念一类祸端心旺盛,内在却又是懦弱依附性的,卑鄙到可怜,像野人。为何一忘而成如今?根本就百思难解,让人郁闷得有些凄然了。时也,运也?或碰巧也?我对我自身的改造是何时附加于自己的?
只能留下倔强的泪水,供自己释然。
人像是被丢在这个世界上,随后开始找寻自己,和一个必然相遇的自己合二为一,我们在这条漆黑且不能由他人传授经验的道路上,需壮胆时便放歌,要惊悚时便躲逃,确实路过了很多,人一生只有这唯一的财富。我坚定了一条线索,去记忆,去承载和复制我接触过的其他人,坚定了一条线索去打量周遭发生的事情,当时下的我有些迷茫,籍此我想要检索这条线索,好看清我本来的面目,确立可能有的作为,最后写这篇文章的想法像一个不太具体的告知浮现出来。还好我写作时的经验替我保留了一部分自我,不妨坐下来整理一下自己,这胜过空洞的踌躇和展望的焦虑。
你好言语,言语始终温热。
人会掩盖过往,掩盖一些自认为不足的缺憾,从此出发去给予爱,会始终将自己安排为一个可能对别人有付出的人,这很像石黑一雄在他欺骗式文章里设定的人物,也容易让我想到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写的人会缩小痛苦而放大喜乐来承受回忆的重负的观念。透过自我欺骗能够看到人天性里的东西,我感觉我是始终想要给予别人帮助的人,因此我忘记了自身的不足,写作强化了我的这个观念,生命一定是可以拿来凝练的,之后就可以将它提供给别人——我跪在书室里对着贴满一墙的作家海报和画像再三叩首的时候,继而对自己喃喃道:在还没过完这一生的时候,就写出像已经过完了一生一样的感受,要穷其一生、穷其洋洋洒洒的几千万字,为了更多人写作呀。
我是童年中的神秘的儿子,是自己的回忆的儿子,是农民的儿子,我开始不再希求别人对我的拆解和愚弄,不渴望关怀和爱,像一个决心不回头的人,带着风土人情和对待你们之后、也对待自己的诚实,想着……
这时,我在一座小镇上,开始学会告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