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之前,在床上瘫痪了七、八年,虽然身形小巧,但大半边身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就像喝醉酒后全身变得死沉死沉的,让人难以“撼动”。
一起伺候的母亲身子在几个妯娌间算来最为瘦小,手上因为早年生我的时候,我比较顽皮,按她的说法是“背在背上一只脚溜出了绑带,站在摇椅里就要往外爬,只能经常抱着”,所以时间一久伤到了一只胳膊,使不了劲,想要帮奶奶起身的时候只能用手先半拉起来,再用后背将她顶住,帮她够到那只老式的木马桶上。这在白日还好,要是换到晚上,从暖呼呼的被窝里面爬起来,眯着眼睛不时这样干上几通体力活,说不得心里是要栽下点怨怼的。
这样时日渐久,终于经受不住半夜来回折腾的母亲渐渐地开始将奶奶的晚饭换成了稠稠的米粥、再是硬实的米饭。如此吃了大半个月,有一天父亲和我们一起正在客厅里吃饭,餐桌上一片温馨、轻松。忽然西间传出奶奶低弱而持续的喊声,父亲闻声放下筷子走了过去,转眼却返身冲出来抓起自己的碗筷“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我和姐姐呆呆地看着瓷碗碎成几片,冒着热气的稀粥撒了一地,那白乎乎的米粒连着汤水在地上肆意流淌,连带着将我们刚刚的欢乐都打碎开来,无法收拾。
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心中羞愤难平、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父亲,原地转了两圈扬手抓起桌沿将几盘菜汤连着桌子全部倒在了地上。后面跟出来的母亲看到这个情况,只能呆呆地站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隔壁的老太太听到动静,赶紧迈开小脚跑过来劝架,还以为是我们小孩哪里又顽皮了,以致惹恼了父亲。红着一双眼睛的父亲,看着这位平日里热忱客气的阿婆,就像委屈的小孩找到了哭诉的对象,哽咽着喊出:“这么热的天气,我娘想吃碗稀饭也没,我这个做儿子的手里这碗粥还怎么喝得下去?”
那么高大强壮的一个汉子,却张口说出这样让人心疼、难受的话。那时候我还不懂,但这句话却没有一丝勉强,轻易之极地刻进了我的脑海。幼小的我和姐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只能本能的紧紧地抓着那双刚刚还在饭桌上肆意搅和的筷子,跟着这一刻变得犹显凝重的氛围一起“掉豆子”。那天晚上,父亲从锅里盛了一碗稀饭端到奶奶床前,而我们站在厨房草草解决了当天的晚饭。
后来,奶奶的晚饭又换回了稠稠的米粥,偶尔空闲的晚上父亲也会在楼下陪着一起照顾。
多年以后,有一天我和母亲躺在床上散讲过去的事情。那晚,我们谈性正浓,就听母亲随口发了几句牢骚:“久病床前无孝子”,白日里体力活重的父亲一上床就睡得和死猪一样,加上不时的晚上要在滩涂场上守夜,又有几次真能帮她分担?
如今说起来她的话语中还是有点不忿,因为小的时候奶奶和小叔他们一家住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帮忙抱小叔家的两个儿子,而那时候父亲在海上跑运输,十天半月的不着家,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姐姐和刚出生几个月的我。如果我没有睡着,她连块肉都切不了。常常一脚踩在灶上,一手抱住我固定在大腿上,两根手指艰难地爬出来勉强按在肉上,然后姿势便扭地切开肉条。这些苦楚,父亲不在身边,她又能说给谁听?
后来,母亲生下姐姐和我之后,正赶上计划生育,因为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海上运输又不景气只能回来侍弄滩涂,这地里的活儿可少不得力气,于是母亲选择自己去了医院。自那以后母亲身上就真的没多大力气,常常坐久了就会腰腿发胀,于是一直被小学只读了两三年、没有什么生理常识的父亲开玩笑:“有什么用,手上没有几分力气……”不过估计这是不太好说出口的事,所以母亲常常选择沉默不言,任他说去。
我结婚后,母亲跟我说,两个人相处,总会有矛盾和争吵,这时候一个人忍住不说,让另一个人说,这架就一定吵不起来,但如果两个人都要讲,那就要闹翻天了。
母亲用自己吵吵闹闹、忍让沉默的大半生得出了这点经验,如今随着父亲年龄渐大,火气渐消,虽然不时仍有“高音喇叭”出现,但看着相濡以沫、一起携手走过三十多年的他们,这些苍凉的历史似乎还在欲语还休地想要告诉我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