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粮食
窑头是个环沟的村子,平原土地少,那年月人们整户整户厮守在村庄,在渭北高原缺水、贫瘠而又稀少的耕地里刨食。沟里的斜坡,边边角角的斜面在锄头的翻飞中变成了一块块梯田,农历八月十五前后,一场透雨,小村的人们开始忙于秋播。
沟坡路窄,爷爷带着父亲扛着锄头耩子,背着种子,远远走来,沟底庄稼长势好,是下一年的希望。
我一直疑心爷爷是被太阳吸干了油脂,印象里他一直黑干精瘦。爷爷麻利耩完一片,紧跟着的父亲播种盖土,半天直一下腰,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一半,那袖子就可以拧出水。麦子种上了,长长伸一下腰,坐在地头的树下,用毛巾抹一把脸,抽一锅水烟,爷爷的黑眼仁和脸是一个颜色,沉思良久,望着黄河方向,良久叹一口气对父亲说:“狗日的粮食,啥时能让人再不饿肚子!”
麦子都种上了,爷爷坐在大门口喝茶和其他人谝闲,渍的分不清本色的缸子是看不清茶汤的颜色,日子稍微宽裕时泡着下关沱茶,歉收年月就变成砖茶。这两个品种的茶耐泡,四五水泡过后,茶汤依旧醇厚。奶奶在灶台前忙活着做饭,关中平原的男人喜欢吃面,辛苦半天,只要有一碗或宽或窄,或软或硬的干捞面,调上油泼辣椒爆炒葱花,就是人间美味。
等待发芽,心总是忐忑不安,总担心苗没出好。爷爷一天跑两趟沟坡,若苗没有出好,要即时补种。二茬活不好干,小心翼翼不能把新出的苗踩了,注意锄头不能伤了隔壁的麦苗,猫久了的腰自然形成一个弧度,很难伸直。这种活鲁莽的父亲是干不了的,需要爷爷和心细的奶奶一起去。
趁着一场春雨,麦苗抖掉一冬留在身上的灰土,发亮的绿色装扮着大田的春。雨后的杂草开始疯长,大家忙着用锄头翻过每一个杂草出现的地方,趁着墒情好赶紧追肥,用架子车拉上农家肥,再配上半袋化肥,沟里的麦田,要转担把肥料担下去,堆在地头,一锨一锨散开。
一进五月,爷爷早早磨好镰,把所有农具仔细检查,架子车的润滑油早早渗好,牲畜无疑是要喂饱。沟里的麦子总是先熟,快要断顿了,忍不住一天三看,在这度日如年的时节,麦子突然在某个时辰黄透了。
角角落落的碎片土地,架子车是无法到达田间地头,爷爷把镰刀割倒的麦子交叉用绳捆好,用绳拴好,系成倒扣,这样背起来会越背越紧,不会使麦子松散。交擦的麦穗使整个脊背被麦芒刺的发肿发痒疼,奶奶在这个季节是最没女人样,一场雨,会影响一年的吃饭。她和爷爷、父亲一人一捆麦子,等背上沟坡,爷爷和父亲用架子车转到场里,奶奶顾不上擦一把汗,拿个冷馍啃着,继续割下一个边角的麦子。
暮色里男人们在场里碾麦子,堆麦秆,女人扬场,装麦,孩子们在收过的麦田拾麦,一个个晒得黑炭头似的,被麦茬划烂了脚也不在意,大家最关心的是今年的麦子丰收没有?可不可以多留一点白面?手擀面能不能吃到来年?
村里的年轻人出来打工,日子越来越舒坦,粮食早已不再紧张,收麦早没了轰轰烈烈的场面。沟早已退耕还林,花椒核桃覆盖着一面面沟坡,塬上的土地,苹果梨樱桃中间夹杂着小块的麦田,那些麦田再也撑不起天做被子麦田做床的梦,村庄寂静无声,走了很远,荒草丛生的巷道里很难看见学龄儿童。等到麦熟时节,那些古老的农具再也用不上了,人仰马翻的喧嚣被联合收割机代替,一阵轰鸣,那些田里的麦子瞬间就变成了籽粒。
爷爷早已长眠在他劳累一生的麦田里。父亲张好袋子守在地头,等机械从仓里把粮食倒出,他用牙咬了一下籽粒饱满的麦子,一脸茫然的说:“狗日的粮食,那时候天天守在地里种粮,累死累活,却总是为吃饭发愁;现在的人都不好好种地,粮食却一年比一年打得多,再也听不见谁吃不饱。这世道,越活越不明白!爹,你要还在,天天可以吃油泼面!”
看明白看不明白都无所谓,至少不再为吃饭而发愁,妈妈做的油泼面,香味刺激着味蕾。
风一吹,一阵热浪涌过,又是一年麦黄时。
作者雨萧,陕西省合阳县人,喜欢文字,喜欢旅行,希望用脚步丈量世界,用文字记录生命存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