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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组的第一篇是《暮春还幽》。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里有游春的故事。苏州耦园的一副楹联写“卧石听涛满衫松色,开门看雨一片蕉声”,说的当是避暑情形。春夏的区别,正是陌上、水边与松下、蕉外的不同。从游春到避暑,自然而然地,身影就从明媚中移到了清幽里,目光留驻的地方也从花颜的正面转到了绿叶的侧背。实在是阳光一旦强烈起来,就要寻一处清凉的缘故。
这时候最惬意的,正所谓夏木阴阴。这四个字的出处,大约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出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暮春时节,在一组叫《跟着唐诗去旅行》 的纪录片里欣赏到辋川如今的景致。看罢大安慰,虽然当年遗迹杳杳而无,但那么多名诗佳句所本的秦岭北坡风光,予我来说无疑是不陌生的。也有小可惜,很有些美好是我一直未看到、或者之前未体察到的。
极喜爱王维的“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松风山月,下意识里觉得这闲情逸致来自于避暑的雅事。即便如今,盛夏时节太多风雅的基调也未游离于此外。或可以地说,凡是山水田园诗歌,在盛夏里无关这清凉的,少;凡是山水田园诗人,未曾抒写盛夏里这清凉的,更少。即便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其二)》写西湖六月那接天映日的荷花,但他也没有任太阳久久照晒,毕竟另一首里就说到了“红香世界清凉国”。
秦观也用这四个字,写了“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或许我说花为开而谢,甚或认为花已开了就看花落,有浓重的个人意气,但《道德经》云“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自然是至理。曾写“开是一种秘密。总是开得太快/多少花朵也不是爱。在落尽,落尽是爱”,也因此更觉得“夏木阴阴正可人”这句诗实在可人。
诗歌里时令的底色,以及不同地方同一节气的各异物候,作者并不一定总是注明的。但读的人如果混淆于斯,则不便于理解。如今读“夏木阴阴”,须知背景是那种炎热潮湿的天气。就说兰州,似乎从小满到芒种,正午时分就热了。夏至已经热辣辣,还有热到头晕目眩的小暑、热得喘不动气的大暑。虽则我夏天基本可以不用空调,但西瓜是不可少的。很以为西瓜是唯一有清凉气的水果,只消嗅到红红的瓜瓤上那一种清新气息,燥热已然平静了三分。
古诗里也有直接说“树阴”的,竟然也深中肯綮,有平中见奇的好效果。比如苏舜钦《夏意》,写在榴花开着的时节,“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被黄莺唤醒的午睡,真是诗意,与身心再妥帖不过。我可能也被鸟鸣声唤醒过,但有关盛夏午后,好像还是李玲玉唱的《粉红色的回忆》印象更深。那时很小,热沉沉的午后,从吱吱扭扭旋转的唱片里学会了这首歌的几段旋律。
要说三伏天气,在哪里都难受的。有一年初伏第一日到长沙,那是潇湘之地,从兰州这山河城往心中久仰的水陆洲,三千里一例在云上。出乎意料的是航班要降落了,盘旋间云层间天开一角来,一眼就看到了橘子洲头、看到了湘江。这一度长沙之行,领略风物自然是用心的。只是湿热扑面,尤其入夜难入眠,雾气里裹着雨声,汗出呀出,总没有多少干爽的时候,像极了一场长逾数日的沐浴。
从夏至后第三个庚日算起,煎熬的初伏10天,漫漫无尽头的中伏至少10天,有时候20天或30天,末伏10天还是日复一日的闷热。今夏风木之气过盛、少阳相火过旺,虽然三伏还没有到,却已经多次想起童年有几个暑假里晴热的下午,小小的我懵懵睡起,眼神还迷蒙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径直捧一牙西瓜坐在树下吃尽了,才算真正醒来。
不过,在甘肃度夏总不算什么事迹,毕竟这里的夏天气候爽润,温度低,湿度也低,更没有那样多的蚊虫。我不认为西瓜越甜越好,对甜度和水分的平衡有着微妙而难以言说的苛求。而西北的瓜果无一不甜,甚至于糖分太足以至于有近似齁甜的感觉。但浮瓜沉李,仍然算夏日里第一等快美之事。这个成语还可作“沉瓜浮李”,不过传说沉水的各色甜瓜湿气凝重。即便是西瓜,除去夏至到立秋这一段儿,再不吃了。
或许我是一个内心荒寒、体质凉寒的人,是以不得不少吹空调、少食生冷?也可能只是太阳晒得少了。
顶着一个大太阳,确是辛苦,这大多是关乎生计的不得已。比如拔麦子。暑假里的农活,最恐怖就是一把一把地,把成熟的麦子从田地里拔出来。烈日暴晒、挥汗如雨的境地,扑沾得满身的麦土极其痒,所有手指连带手腕都极其疼。倘若小拇指上打了水泡,更是痛苦,但也只能忍受。再比如有一回考察一座汉代烽燧,在敦煌以西的戈壁上步行十余里地。只是好渴,只不出汗,返回来一屁股坐在树阴里,摸一把脸上,扑簌簌地抹下来一层白花花的盐尘。
我总说服自己不要惧怕太阳,哪怕是盛夏。况且,但凡有遮阴,都不至于忒热。因此慢慢发现夏天的阳光下也有妙好。
之前有一个周末上午,身体藏在树阴里,只把腿脚伸在阳光下,真觉得暖意洋溢。有一只蝴蝶在槐荫和柳色里翻飞,眼神追着它起起伏伏,竟似要荡平心里各种莫名的挂碍。
又有一次午饭后,遇到皂角花开。我站在阳光地里细细观察,整个树冠里飞动着无数只蜜蜂,就像一座花蜜集市,嗡嗡声重叠如潮。而每一只小蜜蜂都已经刷了满满两腿金黄色的花粉,无不宣示着一种宏大的生命与命运的力量。
最能舒放心神是月季花的温暖气息。这时节,阳光晒暖了所有的蔷薇、玫瑰和月季,酝酿着让人安心的暖香。一朵朵端凝它们,又一次次凑近了深嗅,每一朵都是不一样的香气,似乎越晒越温馨而浓郁了。
俗话说,人是晒不死的。连着三天阴雨,必然要呻唤的。如吴牛喘月、蜀犬吠日所指,雨季确确是很难捱的。但要我说,人是晴不死的,却怕晒,有阴凉才好。
惬意的夏日树阴,是高骈在《山亭夏日》里写的那样,“绿树阴浓夏日长”,“满架蔷薇一院香”。也是唐寅《溪山渔隐图》里画的那样,卷首的自题诗里就有一句“水田漠漠树阴阴”。大家都说这是清秋景致,我却以为去夏不远,甚至觉得直是夏日里情绪。这是一种视角,在林梢、屋顶一线收煞了,作一番用心的布局与取舍,直觉清凉如水的树冠、巍峨而盖的山岩也遮在观者的头上,低俯又切近处都细细绘写。这是一种气氛,一线又一线勾描的涟漪,一片又一片浮缀的落叶,不像是随波逐流,更像是尘埃落定,而常见的留白比如天光云影山痕,尽皆在“湖海无边草泽深”处。这是一种感觉,从画卷上那些气色里可以摹追、可以拟想,是似曾相识的,最好遍寻不见画家心中那英雄一叹,若得了窍法启动消息,只怕是万千气象的深意,有不可承受之轻。
要说夏日里的纳凉,无论清凉地还是清凉时,至少有三值得称道。
一则木阴。这一种最紧要是透得下阳光,唯有如此才见其好。早年留意花太阳各种大小的圆形光斑。如今则欣赏各种高处的叶子,就像洞察背后的微笑一样,浅深碧色,透明适度,浮光弥弥也盈盈其中,最耐琢磨。比如玉兰树叶、核桃树叶,仰望久了,真有点不知何时何地了。
二则云影。夏天的云总是饱满而丰润的。云起如滃,浮光闲袅而翩婉,让人想到白纻色。云游又如棉海之危、玉山之颓,尤其是暗影投射在山川之间的观感,有如白云苍狗一般。时不时还会碰到一些积雨云,有袅娜的云肩线,偶尔还可见晕染一种婆娑的青金色,这往往是一场雷雨的前情。
三则雨声。西北之地,一逢着雨总是倏忽凉下来,南方是比不得。听雨思江南,是我的毛病,这就想起豫园里的宫灯,莫说雨氛或暮色,便是夏阴里也可点起灯来。如此,是十年灯、一杯酒,是几卷书、半盏茶,甚或旧时光、半忘半梦的心意,都可幽幽铺而陈之,像无数秘密大白真相于滴落和涟漪的问答。
这木影、云色、雨气,虚实相宜,俯仰皆可,也不拘人我,得其一就算是清凉,如果更多便是天赐的恩惠了。这样看天、望云、临水,都很好,即便斜着眼,装作不经心。但最点化传神的,还是清风,小一点是袅袅,大一点是娑娑,再大一点则有些飒飒,不论遇着哪一样儿,都有意想不到的变幻和趣味。
常说心静自然凉,该是如此吧。如今在盛夏里避暑,已不想如雪碧的广告词那样一口气奔着“透心凉”去了,一个“静”字要顿悟也要渐修。只很有些时候,觉得丹田之上、中脘以里,凉沁沁的,或者是一种紧张感。自忖脏腑要温热而平和、通达而平衡,那种感觉如之何,至今还没有机缘请教过。
似乎听琴也会这样,要数吴景略《忆故人》这一曲最入心,自以为这一曲静而幽复近于郁,又缓而深复近于沉,郁沉最是它的特色。每每聆听,总做不了背景音,全然要把我所有的注意力拉到琴声里,身与心中那种凉意顷刻酝酿着,甚有些重坠,但呼吸与脉搏都符合着这曲子的节奏,无拘束,无碍滞。常说五音调五脏,这一番听《忆故人》的感受,也是至今还没有机缘请教过。
近些日子,午间常在小松林里散步,心里就很感叹很有些不明就里,总这样一晃而过了。当时,微微有风入松,心意清凉。看到松针、桑椹和去年的白果落满了草坪和一条小径,一群麻雀在那里啄食着。还有青核桃开始落,一丛珍珠梅也开了,梧桐树上这里乌鸫、那里喜鹊,珠颈斑鸠咕咕、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今日芒种节气后第一天,且在夏木阴阴里缓缓行矣。
——2022年6月7—8日,如兰之州。